第46章

    “怎么不说了?”杨语卓追问,“是觉得我在乱说?还是觉得丢面儿,不好意思说话了?”

    杨杰的表情立时如吞了蟑螂,“没,没觉得你在乱说。”

    上街一趟就能找到证人的事儿,杨杰不能继续嘴硬。

    “那就是后者,觉得被我一个小孩儿戳穿,没面子了?”杨语卓步步紧逼,“所以,你现在需要和张结巴重新商量一下赔偿分配的事情了吗?”

    花春站在一旁,眼睛里都失去了神采。

    杨杰没答话,他知道,一旦他点了头,张结巴那边至少要分一半让他来赔。

    他外出打工七年,手里握着的钱也不过千把块,如果拿出四百来赔,就只剩几百了……

    旁人都不由得敬佩杨语卓的胆识。

    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既敢说又敢做。

    “杨杰,说句话啊你,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你硬撑着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既然事儿已经认了,该承担的责任就承担了呗,钱没了可以再挣,面子丢地上了可捡不起来。”

    “你在外打工这么多年,不可能赔不起吧?再说了,张结巴还能让你全额赔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搞得杨杰头大,他大喊一声,“都别吵了!”

    人们都安静下来,看他打算怎么做。

    杨杰不情不愿地走向张结巴,“结巴,咱谈谈?”

    “不、不用谈,你、你和你媳妇儿赔、赔一半儿总、总行了吧?”这事儿从下午那会儿闹到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甚至可能没几个小时天都要亮了,周尹一直不见回来,张结巴的心越沉越低,他不想继续耗时间。

    杨杰垮着一张脸,“结巴,这事主要责任在你啊,我和我媳妇儿只是来你家吃个饭,我最多就是帮你切了下肉,我们可担不着这么大责!”

    “一、一共分成两份,你和、和你媳妇儿赔、赔400块,我一个人赔400块,你要要、要是还不满意,就、就一人赔二百六十六块……”

    “这样吧,我和我媳妇儿一共赔200,剩下的600你自己想想办法,结巴,我手里边真没几个钱。”这是杨杰能接受的最高价格了。

    “就400。”张结巴态度很硬,“你要是坚持不、不赔,以、以后你们家的工我、我可挂不了。”

    张结巴也不是好惹的,他明里暗里都在威胁。

    他这意思是,如果杨杰赔的钱低于400,以后他家在地里上的工就不会被挂在本子上了。

    大队长如果不给记公分,村民们可以向村委会举报,村委会再向镇上报。

    可他们村的村委会和张结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除非杨杰带着媳妇儿,拖儿带女,全家都出去打工,否则家里总有人要上地里去做活儿。

    他只好一咬牙,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行。”

    “行了,既然都商讨好了,现在把钱拿出来给人家呗。”

    “正好大家都在场,也做个证人。”

    杨杰把手插.进口袋里的动作表现得非常勉为其难,不一会儿,他从口袋中掏出掏出一小把零钱,数了数,似乎不够。

    他把手重新伸进口袋,又掏出一小把,凑了凑。

    这个动作反复重复了数次,他手里的钱才数够400。

    “我的这部分已经准备好了,结巴,正好大家都在,你跟大家伙儿借借?”

    张结巴怎么可能把借钱这种丢面儿的事儿做给杨现一家人看着?

    他杵着膝盖,抖着腿从地上站起来,神情像极了一只在外面跟野狗打架打输了的狗,“今天就、就先到这里,等我、我凑齐了钱,就、就上门道歉,行、行吗?”

    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杨现一家再说不行就显得太不近人情。

    “行,当然行,但我的时间也是时间,你们一直耗着不给怎么办。”杨现也不在门口堵着了,他走到人群中央,把刀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在地上碰出闷响,“给个期限吧,下个赶集天之前,你们三个人,一个也不能少,把钱送到我家里来。”

    杨语卓和吴慧英也从张结巴家门槛上起来,准备回家。

    他们的新家和张结巴的房子就隔了一堵两米多的围墙,从大门走的话,走几步拐个弯就到。

    杨现一家一离开,聚在张结巴家院子里的村民们也都纷纷散了。

    因为没人添柴,用来煮狗肉的火已经熄灭,那锅肉和汤也完全冷了。

    整间平房里只剩下张结巴一个人。

    他艰难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拐棍,瘸着腿往外走。

    他要去找周尹。

    ……

    隔壁,一家三口回了家,坐在宽敞的堂屋里,谁也没有说话。

    还住在小瓦房时,虽然房间很窄,但好在热热闹闹。

    现在搬了新房子,每个人也都有了自己的房间,却总觉得不得劲儿,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平时家里也是他们三人。

    唯一少了的,就是一条狗。

    那条会围在人脚边转悠的狗,那条一听到人叫自己的名字就会摇头甩尾哼哼唧唧的狗,那条只要家里有人出去赶集就一定会在傍晚时分跑到路口去接人的狗。

    那是他们一家人从小就捡来家里,从米汤喂到粥,后来终于吃上饭和骨头的狗。

    杨语卓想起,她去县城里的时候跟杨语欢说过,要在宽敞的院坝门口给杨芝麻盖一个小狗窝。

    现在也实现不了了。

    “饿不饿?”杨现先打破了沉默。

    杨语卓摇了摇头,“不饿。”

    又是一阵沉寂。

    这样压抑的气氛不知过去了多久,吴慧英抽泣起来,“闺女儿,是爸妈不好,我们没有看好芝麻,是我们不好,对不起,芝麻没有了,芝麻没有了……”

    这条狗是杨语卓看着长大的,从他们还在做木工的时候,这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就在身边围着撒欢,上趟街回来狗就没了,说不难过都是假的。

    但她知道,这事儿不能怪在杨现和吴慧英头上。

    外人有欺负他们家的心,别说是狗,就算养了头牛,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带走宰杀掉。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到吴慧英身边,蹲下身体抱住了她,“妈,这事儿不怨你,也不怨我爸。”

    要非要找个人来恨的话,他们应该恨张结巴,恨杨杰,恨花春。

    吴慧英不想在女儿面前掉眼泪,她迅速擦干了脸,问杨语卓饿不饿,起身要给她煮面吃。

    杨语卓拉住了她,“不饿,我一点也不饿,妈,天都快亮了,你快去躺会儿吧。”

    她又看向杨现,“爸,你也去吧。”

    杨现和吴慧英下午忙上忙下,一直搬家,估计连晚饭都没吃上。

    这会儿谁也没有心情吃,不如让他们先去休息。

    杨现也忍不住说,“唉,是爸以前太窝囊了,才让人骑到我们家头上来欺负!”

    直接打开门,把人家里的狗从屋里弄出去杀来吃了,这种行为确是完全不把主人家放在心上的表现。

    杨现一家以往都不争不抢,邻里间有点什么摩擦也从不像别人一样非要上门去讨个说法。

    这就是人善被人欺。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爸,妈,你们饿不饿,我去给你们下面条。”杨语卓说。

    “不饿。”这两口子为人心善,一条狗就这样没了,他们也是难过的,气得根本吃不下东西。

    如果不是如此,杨芝麻当年就不会在眼睛都还没睁开的时候被杨现用手掌捧着带回家来,也不会被吴慧英和杨语卓政治抢着用注射器喂他喝米汤。

    “那就去休息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杨现和吴慧英点点头。

    “闺女儿,你也睡会儿。”

    “好,我洗个脚就去。”杨语卓答应着,事实上一点都不困,也不觉得累。

    反而有一种体力透支过后的亢奋感。

    精神是低落的,亢奋的只有身体。

    她洗了个脚,到床上硬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又起来了。

    他们家新房子的院子很大,她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连个说话的地儿都没有。

    白天虽出了些太阳,晚上却一点星光也无,更不要说月亮了。

    杨语卓把椅子搬到门口坐下来。

    如果欢欢还没去上高中就好了,她想。

    或者,如果周尹在就好了。

    起码有个说话的地方。

    正想着,门口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现在她家没了狗,没有了汪汪的提示声,她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听。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又响了起来。

    杨语卓警惕地站起,“是谁?”

    “是我。”男生的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开始变得成熟。

    因为隔着些距离,听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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