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头一回进城，对什么都感兴趣，返程前先在街上转悠一圈，又选了几个比较近的供销社，进去把流行的商品看了看，逐一问了价格。
里面那些工作人员见他们只问不买，个别白眼都要翻上天。
三人都很不爽，以至于他们在回去的路上都还在讨论这些工作人员。
“他们不是国立单位吗？”杨语欢见过的世面少，甚至见过的成年人都少，她对这种行为非常不理解，“我们买不买又不会影响他们的工资发放，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正说着呢，她的声音在“们”字那儿戛然而止，她突然狐疑地问，“难道这里的供销社也和镇上一样，和当地居们有合作，有人买他们就有提成可以拿？”
“我猜是的。”周尹说，“我们想到的，别人肯定也想到了。”
杨语欢轻抿薄唇，情绪有一瞬间的失落，继而又坦然接受了，“也对，他们做生意的想法比我们兴起得早，肯定一早就有人想到了。”
三人陷入沉默。
“等火车道修起来，我们也到县城里去卖东西吧。”杨语欢突然提出，“我们可以坐火车把东西运到县城。”
县城人口多，而且热闹，做生意也不用躲躲藏藏。
周尹倒不是特别认同，他分析道，“等通火车得要很多年呢，到时候镇上肯定也发展到可以大面积做生意了，也就没必要到县城里去了。”
“是的。”杨语卓笑起来，“开心一点，我们今天是出去见世面的，不是去打击自己的自信的，我倒觉得，在乡镇上做生意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的。”
“怎么说？”杨语欢问。
“你想想看，县城里摆摊做生意的人已经很多了，上街购买东西的人们可挑选的范围也很广，就算我们把东西搬进去了，也需要和很多小摊贩互相竞争，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在镇上卖得好。”杨语卓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县城里做生意都没人管，我们乡镇上岂不是更没人管？”
“你的意思是……”杨语欢眼睛亮了亮，“我们也可以不必躲躲藏藏？”
杨语卓点头，“我们做好了家具就大大方方拿出去，村里有人问起，就跟他们说是拿出去卖。”
“前期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们是在开玩笑。”周尹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大胆推测道，“但他们看见我们挣了钱就会竞相模仿，久而久之，乡镇做生意的风气就会发展起来。”
杨语欢想到他们乡镇也将会像县城那样人来人往，摆摊遍地，胸口骤然有情绪在激荡，“我希望那一天能早点到来！”
“那就需要我们年轻一辈好好努力呀！”杨语卓笑着眨眼，“尤其是我们三个年轻人。”
周尹和杨语欢也跟着笑起来。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情绪激动，不觉时光飞逝，天色逐渐黑下来才猛然意识到：好像脚板也有点疼……
刚踏上下农村那条泥路不久天色就暗下来了，接着，天黑的进程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黑得越来越快。
三人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说话声也停了。
农村关于鬼神的传说总是神乎其神，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半大孩子最是相信。
再往前走一段会经过一处坟场，关于这处坟场，传说那叫一个多。
“要不我们牵着手走？”杨语卓吞口水的“咕嘟”声在安静的路段上简直太明显。
冷静理智如杨语欢此时也连连点头，她主动把手伸出来，牵住了杨语卓。
周尹走在最里面，中间是杨语卓。
所以杨语卓是最具安全感的，左边牵着周尹，右边牵着杨语欢。
只是，三个人谁也没工夫去想掌心里的汗到底是谁的。
“一会儿不管听到了什么声音，可千万别回头。”杨语欢一只手攥得很紧，“眼睛尽量向前看。”
回头就会把肩膀上的灯吹灭……这样的鬼故事杨语卓已经听过很多，但在这荒郊野岭的夜晚里还是忍不住害怕。
三人齐齐点头，对此都深信不疑。
他们手牵着手，肩背都挺得很直，往前走的速度快得很一致。
因为谁也不敢落后，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加速，另外两个就会赶紧跟上。
那个年代还不兴打碑，坟场里就是一堆一堆的土包，上面还挂着去年清明节祭拜扫墓时所用的那种条状白纸，在极黑的夜幕下看上去极白，平添几分恐怖气息。
三个人越走越近，呼吸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嘴上虽说着目不斜视，但是也管不住自己的余光，将那白晃晃的纸钱收入眼中。
春夏之交时风也很大，刮过来的时候，白纸晃动。
连带着三个人的心也一起晃动。
杨语卓甚至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都在跳，如果不是多少有点现代医学知识，他甚至要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跳到嗓子眼来了。
“要不……咱跑吧？”她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
“不行。”杨语欢梗着脖子往前看，立即否决，“这条路太长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跑到的，到时候我们只会越跑越害怕！”
“而且快速奔跑的话，肩膀上的灯不也会被风吹灭吗？”周尹说。
杨语卓连呼吸都在颤抖，“那、那我先闭下眼睛，你们带着我走一段？”
睁开眼睛太害怕了！
“不行！”杨语欢又说，“去年就是有一个人闭着眼睛走，醒来人已经在玉米草地里了！”
“！！！”杨语卓既害怕又痛苦地睁着眼，和他们手拉着手穿过坟场。
三人聚精会神，脚步坚定，眼看只有一小段就要走出去了。
前方突然传来一些人声，一开始听不太清楚，后来越发清晰。
“语卓！”
“欢欢！”
杨语卓和杨语欢互相拉着的手骤然捏紧了。
是杨现和吴慧英的声音！
“周尹！”张结巴的声音也出现了！
三个人谁也没敢说话，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甚至无法确定现在叫他们名字的是不是人！
天知道他们有多想直接一路跑到家。
一直到牵着手走出坟场，叫他们名字的声音越发接近了，前方不远的路段也出现了光。
那光是暖黄色的，跟家里的煤油灯发出来的光一样。
杨语卓嗓子眼发紧，“鬼火应该是绿色的吧？”
杨语欢过了精神高度紧张那会儿，现下仍有一点迷茫，“我、我也不知道……”
“要不等会儿再答应吧。”周尹说。
毕竟他们现在离坟场还太近了。
三人又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闪烁着的两点暖黄色灯光愈来愈近，其中还掺杂了一束白光。
杨语卓心弦一松，“那是手电筒的光！一定是有人来了！”
周尹没说话，心里的害怕一下子消失，转而变成了厌恶。
村上能用手电筒的人家不多，张结巴就是其中一个。
而刚刚他们听到呼叫的人名当中，就有他的名字。
杨语欢也理智回归，欣喜地问，“会不会是大人来接我们了？”
“肯定是的！”杨语卓已经出了一身汗，鼻头上细密的汗珠在微弱的光线下稍微有些反光。
“别害怕。”周尹转头说，安慰她道，“再往前走一走就能遇到他们了。”
“好。”
三人谁也没想起来先把手松开，就这么一直牵着往前走，直到那晃眼的手电筒光打在脸上。
他们下意识把眼睛眯了起来，手捏得死紧。
吴慧英看清楚了人，一下子吼了起来，“你们三个死小孩，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大人有多担心啊？！”
杨现连忙上前，把周尹的手拉开，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家两个闺女，确认身上的确是没什么伤才放下心，“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杨语欢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算了，杨语卓已经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平时做事也成熟缜密，不会是贪玩的孩子啊！
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几人出去。
“爸，妈，我们去了趟县城。”杨语卓老实交代，“稍微有点远，就回来晚了，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
“你们去县城了？！”吴慧英声音都拔高了，“这么远的路，你们三个小孩自己走路去的？！”
“对。”杨语欢也老实认错，“是我们没有把握好时间，没想到天会黑那么快……”
吴慧英喘了口气，还想继续说点什么，被杨现阻止。
“行了，孩子安全回来就好，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这时，因腿脚不好，比手电筒光来得迟的张结巴总算一瘸一拐地走到周尹身边。
他是三个家长中最着急的，脸上的表情几近惊恐了。
他和周尹相对而立，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要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外人不能听的，碍于杨现一家人在场，他什么都没说，抓着周尹的袖子，把人往前拖。
周尹一把甩开，“我自己会走。”
经此一事，三人仿佛有了革命友谊，在路口分别时，眼神都深邃了。
杨语卓和杨语欢一回到家，先把杨芝麻抱起来揉了一通，揉得半大小狗嗷嗷叫才松手。
“晚饭吃了吗？”杨现问。
俩闺女脸上出现尴尬的表情。
“这还用问吗？”吴慧英板着一张脸，真想把两个女儿打一顿，又觉得这么大孩子挨打肯定伤自尊，最后只能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我去给你们下碗面条！”
另一边，张结巴把门一关。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走？！”
周尹没回答，任张结巴在旁边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
他在暖色的煤油灯下展开右手手掌看了良久。
直到上面那层薄薄的汗都被蒸发了，他才去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