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栖霞县官驿外面的大街上站着一排人,门口摆着桌子,文书穿着厚厚的夹袄坐在桌前挨个登记应征的人,林霜混在应招的匠人里等着排队。
天上飘着雪,她身上只有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还是自己去书铺抄书换来的,那个就业系统不靠谱至极,嘴上说着可以给她帮助,实际上动不动就消失,说是连接不稳定。
又过了许久,终于到她了,记录的文书先是上下打量面黄肌瘦身量消瘦的少年,然后指着外面:“施粥的棚子在那边。”
李晴深知自己这副模样不足以取信于人,可她只有这个机会,林家村的人正在四处找她,要把她配给隔壁村的傻子做媳妇,栖霞县就这么大,村子之间都有联系,眼下要自保她第一时间想到那天看到的告示,况且,她本来就要回京的。
李晴说:“我是来应征工匠的。”
那文书一脸褶子皱起来,严厉道:“别捣乱,你一个姑娘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早些回家去。”
她束起头发脸上也蹭地脏兮兮,因为营养不良所以身体干瘪,跟书铺掌柜换衣裳的时候特意要了一身男装,可还是轻而易举被文书看出来是个女儿身。
后面的人纷纷不满地指指点点,李晴恳切道:“请您给我个机会,我真是来应征工匠的,我可以……”
“怎么了?”衙门里走出一个玄衣劲装的护卫,文书搁下笔站起来答道:“没什么,有个小丫头捣乱。”
出来的是沈舆的护卫明一,明一看了眼站在桌前不肯离开的李晴,同样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姑娘,他问:“捣乱?”
“呃……”那文书上了年纪,没打算为难一个小姑娘,此刻不知该怎么回话,明一打量过李晴,倒没跟文书一样一口决断李晴无用,他问:“你能做什么?”
李晴尽量直起身,寒风簌簌,她被冻地嘴唇发紫;“草民来应征花匠。”,声音有点抖,是因为冷,明一却以为她是紧张。
“花匠?”原本只来看门口发生了什么,明一皱眉,“你应征花匠?”
昭靖公主喜爱花草,陛下下令在陵墓周围修建花园,送了一批奇珍异草来给殿下作陪,要花匠将这些花种在陵墓中,可是天寒地冻,那些花都娇贵地不得了,这一株喜热那一株爱凉,习性各不相同,运来栖霞县没多久已然萎靡不振,今日种了,明日岂不是全死了?再者就这么种下去,能活吗?
官驿里面暖房都是现搭的,稍有不慎便会死上几盆,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没人敢接。
文书坚持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空口白牙恐怕是说大话,唯恐他见了长官闯祸,明一却还是将人带了进去。
沈舆在官驿里看书,县令坐立难安地陪着这位活阎王好半响也不知能说什么——声色美酒沈世子不沾,溜须拍马不待沈世子开口他自己先怵了,接待这位简直是要命的差事。
明一回来了,叩了叩门进来:“世子。”
沈舆掀了掀眼皮,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明一说:“爷,有个人应征花匠。”
沈舆手里的书丢下,县令往外看了一眼,门外站着一个浑身补丁瘦成麻秆的人,一张脸苍白无色,被冻地佝偻。
这是可还是不可?
县令疑惑着,明一已经自发禀告:“她说她熟知花草习性,擅长养花。”
这个花园确实令人头疼,暖阁里病怏怏那些花也令人头疼,如今有人冒出来说可以解决这些麻烦,沈舆却依旧神色淡淡:“嗯。”
县令还以为沈舆会见一见这位夸下海口的匠人,然而沈舆听完只是嗯了一声似乎毫无兴趣:“带下去吧。”
李晴站在门外听见沈舆几个平淡的“嗯”,愈发不明白沈舆怎么会接下这么一个差事,闲差也就罢了,偏偏生前有龃龉,莫非传闻中铁面无私的沈世子心里其实也记仇,抓着这种机会给她的坟里压诅咒?
顿了顿,李晴忍不住弯了唇角——沈舆不是这种人。
明一出来就看见这个姑娘嘴角挂着一点笑,苍白无色的脸似乎有了些活泼颜色,有些讶异但没多说,他走在前面带路,本来要去匠人们住的地方,顿了顿向另一边去了:“跟我来,你一个姑娘住在男人堆里不方便,我给你找一间屋子。”
沈舆本不在意,听到明一说“一个姑娘”的时候才抬头往外看了一眼,那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消失在院门口,只看到消瘦的肩膀,他觉得眼熟,随即想起刚来栖霞县的第一天在路边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坐在路边痴痴傻傻的模样。
约莫着是来混饭吃的,那花园多半还是建不成。
县令在旁边看沈舆蹙眉良久,转瞬又松开,不知在心里记了谁的不是,愈发觉得京城出来的这些人心思难测。
……
李晴跟着明一来到一个小院,屋顶炊烟一缕缕,里头两个妇人抱着柴火进进出出,明一指着偏房说:“你先跟厨娘一起住,花房在这条路走到头向东的拐角……对了你叫什么?”
李晴答:“林霜。”
“林霜?”明一见这姑娘眉眼低垂时眉心总有郁结,开口却有冷冽,倒确实对的上这个名字。
回去复命,县令已经走了,沈舆独自坐在窗前,明一见状关心道:“世子,天寒地冻,关上窗吧?”
沈舆起身去了里间,明一关窗跟进去,道:“老侯爷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你怎么说?”沈舆拿起火钳拨了一下小火炉里的炭火,陶壶里的水一遍遍地滚,他给自己浇了一盏热水进茶杯,明一答:“属下说,世子办完差就回去了。”
沈舆挑眉:“这陵寝没得一年修不完,我明年再回?”
被质问,明一笑起来:“老侯爷也这么说。”
沈舆终于笑了,明一这才上前帮沈舆洗盏沏茶,道:“老侯爷也是好心,如今京城形势复杂,人人都要分一杯羹,您却偏偏躲出来了,侯爷也是怕您错过了机会,给旁人捷足先登。”
这个旁人意有所指,沈舆却不以为然:“嗯。”
“世子……”明一欲言又止,最后又作罢:“不过您说得也对……”
陛下病重,这样要紧的时候,几位皇子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站对了平步青云,走错了便万劫不复,广安侯府能在京城屹立多年不倒,靠的就是行事谨慎,开过至今三百年,广安侯府开国功臣门庭显赫,只要不犯错就没得把柄给人抓。
当然,这是其一,茶沏好了,沈舆端起饮了一口,才说:“送一送她。”
“呃?”明一愣了愣,才明白沈舆说的是谁,表情瞬间变得难言,沉默了会儿,喊了句:“世子……”
“下去吧。”沈舆说:“告诉你们侯爷,我年关前回去。”
明一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叹气。
——他们家世子居然还没放下昭靖殿下。
当年陛下有意给殿下选驸马,他们广安侯府不缺这份尊容,陛下大约也没想借公主亲事拉拢朝臣,只挑了几家清贵子弟给殿下挑选,然后他们家世子跑去跟侯爷夜谈,第二天老侯爷便黑着脸进宫去找陛下下棋,然后驸马备选当中就多了一位广安侯世子。
结果呢,满京城都知道了,公主一个都没要,翻完陛下给她的册子问:“怎么没有明章?”
陛下问公主:“想要明章?”
公主说:“这些人我都没见过,明章我却是了解的。”
陛下借口公主年纪尚小,选驸马的事不了了之,其中或许有什么考量,总之主动送去给公主挑拣还没中选的广安侯府的脸是切切实实丢了,老侯爷气得半个月没见世子,也不许府上的人提起这回事,但是世子本人好像没什么反应,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军饷案之后不久,殿下来府上拜访的时候世子态度冷淡,他还以为世子这是放下了,不料公主离世,世子又开始惦念了。
可,生前还好,公主还没婚配,尚且可以惦念,这……人都死了还惦念……
明一回头看了看屋里仍旧不明送一送她的意思,心情沉重极了。
晨起,沈舆先写奏章述职,写完了喊人,又想起明一带来的那个女人,便叮嘱明一:“花怎么样了?别不明不白闯了祸。”
明一应了一声:“属下知道。”
沈舆搁下笔:“知道为何还要带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进来?”
明一说:“属下觉得那个姑娘面善,而且她说得笃定,没准真会照顾花呢。”
面善?沈舆不置可否,心想或许是明一对那姑娘有什么想法,便也随他去了。
“你办事妥当,莫在女色上犯蠢。”沈舆道。
“呃……”明一有意解释他没有那个意思,但看世子没打算再说,便接过封好的奏章走了。
再说李晴,也正头疼。
她在县衙后院住了几天,跟后厨两个厨娘逐渐熟悉起来,这天两个厨娘听完她凄惨的身世,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左骂一句她那些亲族禽兽不如,右骂一句天道不公,偏要带走良善之人,留下恶人贻害世间。
左边那个矮胖一些姓张的厨娘抹着眼泪往李晴手里塞了一个软乎乎的白面馒头:“吃!谁说不是呢,咱们殿下那么好的人不也……”
右边那个高壮一些姓刘的厨娘怒而拊掌,从灶台上端下来一叠酱菜:“谁说不是!当年我被夫家卖给人牙子,还是殿下赎我回来留我在府上做事,要不是殿下,我早不知道再哪儿给哪个痨病鬼当女人了!”
张姓厨娘点头:“殿下要是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事,必定看不下去诛他们九族!”
拿着馒头刚准备张嘴的李晴本人:“……”
是也,她被安置在这里才发现给工队做厨的居然是原来她府上的人,本以为是被谁排挤欺凌,问了才知道,这二人是自愿来的。
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动不动就诛谁九族,或者说,即便皇帝宠爱,大梁也还没有开放到一个公主随便就能诛谁九族。
“小霜儿啊,你既然来了就放心地住下,你会种花就更好了,殿下生前喜欢摆弄花草,你好好地种,让殿下高兴了,殿下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
李晴:“……嗯。”她知道,这是一种朴素的安慰,但听到这种话依然觉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