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

    武威侯江庭芳今年不过三十有五,为了显得稳重些,蓄了一撮山羊胡,看上去倒比实际年龄大上许多。

    “听说幺儿今日用了一大碗汤?”武威侯似乎心情很好,刚刚下朝,第一时间便来了江郗珧的房间,连身上的大氅都仍带着微雪。

    “姐姐亲自吩咐她屋里的小厨房做的,自然是好吃!”江郗珧收敛思绪,换了张笑脸,迎了上去。

    “倒是劳烦父亲一直忧心,女儿实在过意不去。”

    江郗珧这边刚吩咐身侧的嬷嬷将武威侯的大氅脱下来找个妥帖的地方挂起,另一边花纹繁复的铜手炉就已经被丫鬟递了过去。

    “我们一家上下俱是一体,我自然要为你和你姐姐、弟弟费心。待到以后就算你们姐妹出嫁,弟弟求娶,也断不得血脉亲缘,还是要互相扶持的!”

    “如此这般,我们江家才能绵延不断,鼎盛荣昌。”

    话至此,武威侯已来到桌边,将手炉略带一丝力气地掼到桌面,视线已经透过雕花轩窗,看向园中积了雪的腊梅枝条。

    武威侯一向是如此,总爱将江家放在嘴边。

    江家不过是近些年自他在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之后,才慢慢出现在令城的权贵视线之中,在他人眼中,还不过是一个根基极为薄弱的新起世家。但他却心怀大志,想着要在自己的手中,将江家发扬光大,期盼百年后也成为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

    近些时日,因着武威侯推荐的副将在前线战场节节败退,朝堂之上对他也颇有微词,因而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有说武威侯不过立下些许功劳便居功自傲的,有说武威侯才不过刚刚有了些成绩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日后一定有别的心思的,搞得武威侯心中也一直压着气。

    否则平时虽然武威侯与子女并不亲密,也不至于面子功夫都做不到一分,一连数日都没有过来探望病中的幺女。

    江郗珧和武威侯两父女寒暄半晌,武威侯便回了自己的屋子,用姜幺幺的话来说,就好像完成了一项作业一样的感觉。

    武威侯心中最重要的,便是那江之一字罢了。

    今日会这么开心,不过是看见江郗珧和姐姐两个人演出来的那一副姐妹亲密,内宅和睦的表面功夫罢了。

    一边的瓷白茶杯中的姜幺幺脸上全是诧异:“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不止有个演员姐姐,竟然还有个演员爸爸。”

    原来就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得出这家中的和睦喜乐,就仿若一台大戏而已。

    江郗珧不再思考那些个无趣之事,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架上的女则、女戒,一边听着姜幺幺那边突然响起的嘈杂的背书声。

    江郗珧与姜幺幺两个人年岁相仿,情境却大相径庭。

    姜幺幺在学校里叽叽喳喳,活像个雀儿,不管什么人都爱和她说笑打闹。江郗珧却一直被困在内宅之中,就像一颗待人采摘的菟丝花儿,可现在这花儿并不娇艳,反而有些许凋零。

    毕竟江郗珧就算没有姜幺幺这个“镜中鬼”的惊吓,实则也是长年汤药不离口,丸药不离手的。

    江郗珧母亲生江郗珧时正跟随着武威侯出征,四处颠沛流离,最终母亲临近生产时甚至还在马背上颠簸。

    发动不过一刻钟,母亲就气息没了大半。最终,母亲临死前将她生了出来。

    而她的弟弟,不过是跟庶姐一母同胞的弟弟罢了。

    家中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天稍凉了不能出门,天微热了不能出门,只要天气有些微的变化,便要多服两帖药。

    江郗珧刚刚从武威侯的冷淡中回过神来,又开始忆起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娘来,姜幺幺本来打算偷偷在课上看小说,见此也不由得偷偷跟江郗珧搭话。

    “一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那小眉毛都快皱成川字了。”

    明明姜幺幺平时说话非常大大咧咧,只有和自己说话,开始慢慢带着一股子文绉绉的气息。

    江郗珧这么一想,心里又开始想东想西。

    “要不你换个名字叫颦儿算了,咋跟黛玉一模一样的呢。”

    江郗珧知道,黛玉是姜幺幺说过的一本书中的人儿,心思细腻敏感。

    那头的姜幺幺还在继续念叨着:“你这样不行,时间长了你容易抑郁的。你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自己心里压,你有不开心的事你得倾诉,你得说出来!懂吗?要不然你。”

    还没等姜幺幺说完,似乎是因为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大了不少,被老师给发现了。

    姜幺幺说了,他们那里的老师就像令城书院里的先生一样。听弟弟偶尔提起过,书院里的先生是非常严厉的。

    “姜幺幺,程榴羊,不许交头接耳!”老师盯着姜幺幺,声音有些严厉。

    姜幺幺笑着朝江郗珧吐了吐舌头,没把老师这几句话放在眼里。

    这是江郗珧从来不敢做的动作,做了的话假如被教养嬷嬷看见,会被打手心的。

    江郗珧会心一笑,同时看见姜幺幺旁边坐着一个白白瘦瘦的男子。

    “你怎么时不时就在朝着自己杯子自言自语啊,这回还连累了我!老师还以为我在跟你聊天呢!”

    姜幺幺说,那男子叫程榴羊,年纪同她们两个一般大小,看上去似乎瘦弱得不行,和武威侯以及弟弟那种高大精壮的身形截然不同。名字也是“不同凡响”。

    姜幺幺笑着跟程榴羊打闹,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好了好了,珧珧我不跟你说啦,我这边快要放学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赶紧收拾收拾要去外面玩啦。”

    那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之后姜幺幺的脸就消失不见了。

    应该是姜幺幺没呆在那杯水面前了,所以江郗珧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周围终于变得安静下来,甚至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到声音,栖霞这会儿去取江郗珧一会儿要喝的汤药,只剩一个粗使嬷嬷在窗外默默扫着院中的薄雪。那声音因着离得远,所以听不到一分。

    想着刚刚姜幺幺的话,江郗珧突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了呢?连她自己应该都不记得了吧。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江郗珧只穿着在屋中待着时穿的外衣,趁着粗使嬷嬷将一大竹筐的积雪笨拙地挪向屋外时,悄悄地出了门。

    江郗珧似乎都已经不记得如何离开内宅的路了,穿过几座假山后便彻底迷了路,兜兜转转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看见了内宅最后的那扇大门。

    门口两个穿着侍卫衣裳的家仆正歪倒在朱红柱子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江大,江二,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啊,今儿夫人发赏钱了,说近日天寒,还要给咱们一人发两身御寒的新棉布衣裳呢!”

    旁边一个急急忙忙的家仆过来唤门口这两人,门口这两人一听有赏钱,连换班的规矩都忘在脑后,急匆匆跟着刚来的这人朝外跑去。

    现下门口便是空无一人了。

    江郗珧刚刚看到了两个仆人便将身影偷偷藏在旁边的小假山后,见四下无人,脑子一热,就小碎步来到了门口。

    朱红色的柱子上是两条烫金的牌匾。牌匾上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红妆如雾醉春风,颜色却道总成空。

    没有多做停留,江郗珧拎起裙角,抬脚便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看着外面实际上与内宅并无不同的景色,江郗珧却觉得自己胸口一直以来的郁结之气好了十之八九。

    “刚刚我竟然没有抢到那件青灰色的袄子,那可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哎呀,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还不到半刻钟,远处就传来了看门仆人的交谈声。

    江郗珧就站在门前一步的位置,定定看了半晌,便转过来,小心翼翼地原样踏过了那道门槛。

    现下看来,似乎那门槛并没有之前看着的那么高,原来自己只要使使力气,也能轻轻巧巧地迈过去呀。

    江郗珧装作刚刚散步过来的样子,两个家仆虽然甚少看到二小姐出现在内宅门口,但是还是公事公办道:“二小姐,这儿是风口,仔细将您吹着了。”

    江郗珧浅浅点了点头,转身便慢慢踱着步,直到绕过一圈假山,才放下心来。看来并没有被他们发现。

    只是要回自己的屋子却是间难事。

    江郗珧又是花了比来时多了一倍的时间找,却仍未找见自己的屋子。

    只怪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了,很多地方又是没一点分别,之前向来是嬷嬷或者丫鬟跟着,这次江郗珧自己出来,自然找不到路。

    最终,天刚刚擦黑时,江郗珧竟然走到了庶姐的书房旁边。

    庶姐自从及笄,武威侯便专门为她设了一间藏身于竹林之中的书房,叫庶姐多读读书,好叫以后不至于不识道理。

    其实自小姐妹两个都有专门的教养嬷嬷和师傅教导各种道理书文,就算没有这么个书房,也不至于以后一字不识。

    但是父亲的话当女儿的怎么能不听呢。所以庶姐现在正好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卷书,正认真地默读着。

    还是庶姐书房外的嬷嬷先看见了江郗珧,带着笑脸行礼:“天已黑了,二小姐怎么来这儿了呢?”

    江郗珧正不知道如何应答时,庶姐已经听见声音,放下书,朝着江郗珧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一瞬间,隔着那扇大开的窗不过一尺距离的江郗珧看见自己庶姐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大对劲。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