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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风刮得极大,最身强力壮的禁军卫都握不牢手中的招魂幡,纸钱不用人抛洒,就与雪一起在天空中肆无忌惮地狂舞,从皇宫到皇陵的路不长,却走得意外艰难。

    太监总管李安富刚认的干儿子李保一边催着侍卫们快点行进,一边骂骂咧咧,“这六公主,死了也是个祸害!”

    纸钱和草木灰夹杂着积雪一起飘进他的嘴里,他只好扶住那晦气的棺材,开始干呕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放慢步伐,等着李保,但心下又焦急,皇上太子他们都在皇陵前殿等着,迟了,李保自然安然无事,可遭殃的却还是自己。

    李保用手扶着棺材,几乎将心肝脾肺都要咳了出来。这六公主,投湖自尽,怎么选了这么个天!可思及与此,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这么凉的冰水,普通人触之则伤,她是怀着怎样的决心跳下去,不发一言,死得如此干净呢?

    棺材板被他抓得有些歪,他连忙用手掩上,只是——李保揉了揉眼睛,刚才,公主殿下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手指,是不是动了一动?

    李保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一跳三丈远,嘴上开始朗诵佛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妙华寺的僧人已将超度的经文颂了三遍,转头便将抄写的经文烧成一片灰色的新天。

    守陵人只好提醒这哭倒一片的皇家众人,在封棺前,再见公主最后一面。

    皇帝列首,后妃次之,在最后,则由三皇子姜侑收尾。

    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变了又变,最后只说了一句,“姜鸢,你既生前骄纵,自视甚高,死后要求丧事及一切制度从简,你是不信轮回,不敬神明,还是真的悔过了呢?”

    听着姜侑的话,躺在棺材中的江鸢有些烦躁,一个人既已决定求死,哪还会在意生前之事,在意后人看法,那公主如此做,想必也只是遵从自己本心。

    棺材缓缓合拢,就当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被厚重的沉香木所折断之时,棺材中缓缓伸出了一只手,“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已故皇后嫡女,大雍朝最得圣宠,名声最坏,性格最骄纵的六公主,姜鸢,又活了。

    江鸢倚在床边,吃着盘中送来的贡果,兴致勃勃地听侍女花月说着六公主姜鸢死而复生这件事在大雍朝流传的各个版本。

    喜乐楼的张师父的版本流传的最广,他向来不信那些神鬼传说,而是擅长抽丝剥茧,推理真相,他推断是有人指使了太医,故意误诊,把好好的一个活人,给治昏迷了,但雪天极寒加上皇陵前殿的炭火一烤,使得公主感官重新敏锐,及时醒了过来。

    他开的说书场,因此场场爆满。

    有位姓刘的江湖游士自称开了天眼,说是亲眼看见这姜鸢凶神恶煞,连牛头马面都不敢收,在阳间足足飘荡了七天,直到判官亲自来到阳间,一笔点在她的额头,引导她的魂魄归体。

    这刘道士,现场还给大家占卜吉凶,一卦只收十文钱。

    在前朝流传的说法,则由钦天监盖棺定论。他们结合天象,通过星辰方位推衍,判断出这死而复生乃是吉兆,预示着大雍朝能逢凶化吉,绵延万年。

    而文武百官跟着应和,大呼万岁,皇帝喜笑颜开,而姜鸢则又多了十座封邑,千户农田。

    不过江鸢最喜欢的版本还是后宫流传的那版:

    六公主姜鸢虽然壳子还是那个壳子,但内里魂魄早就被勾走了,她并没有活,而是被哪个死了的漏网之鱼上了身,要来索大雍朝子民的命。

    因此,除了姜鸢姨母偶尔来看看她和太子外,这飞霜殿几乎无人来访,她也乐得个清净。

    不过这话,说对了一半。

    确实有漏网之鱼,只是不是她,而是姜鸢,但她是该活,而不是死。

    身为一本小说中的人物,她的命运虽然最终依旧要接受死亡,却还要再等三年。三年后,书中男主,也就是三皇子姜侑登基,而已成为长公主的她会因善妒,杀了驸马及其二十四房小妾,被皇帝姜侑处死。

    而她,江鸢,确实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活着却不是为了索谁的命,只是替代姜鸢,做她该做的事,说她该说的话,在三年后血溅宫闱,触犯龙颜。

    系统交代过,到了剧情时,只需按部就班,而平日里,则维持住姜鸢那个骄奢淫逸,喜怒无常的人设便好,这任务很简单,毕竟,谁还不会享福呢?

    姜鸢倚在门前,看院子中雪飘然落下,地上已堆了厚厚的积雪,她不禁玩心大起,在地上踩满了脚印。

    贴身侍女花月惊呼:“公主您才刚好,怎么能到外面受寒?”

    姜鸢笑道:“可是今日有雪。”

    花月无奈,“今日有雪,明日也还会有雪的!”

    姜鸢用靴子将雪团成一团,再用脚一下子将它踢飞,雪厚而松散,还未飞出多远,便已四散开来,姜鸢用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明日还会有雪,我却不一定能再踢了。”

    按照剧情,不久后,姜鸢便要私去幽州,紧接着被匪帮所掳,双腿被砍,从此沦为废人。

    *

    花月见姜鸢兴致勃勃,于是便默默退了下去,再出现时,却是左手搭了一件白色狐裘,右手拿了一个手炉。

    姜鸢乖顺地接过花月手中的暖炉,旋即,花月温暖的手指在她脖颈间盘旋,姜鸢自然地低下头,让个子矮小的花月不用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她狐裘的系带处,一切都像已预演过千万次般,是这具身体记忆中的一部分。

    花月忧心忡忡道:“当年殿下长得还没我高呢,而今殿下都已高了我一个头,只是公主殿下还是要保重自己,冬日风寒,太医院的药可苦得要命。”

    她笑着摇了摇头,仿佛深受其害。

    江鸢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花月露出来的手臂:红肿的鞭痕高高突起,在藕臂上崎岖爬行。

    一国公主死于非命,她宫中的人自然少不了遭殃,即使她并不想殃及旁人,留下遗信,可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即便此事与那人无关。

    江鸢语气中多了几分歉意,“你受苦了。”

    花月正在系带的手略微一顿,随即扑哧一笑,系好带子后,她乖顺地退到江鸢身旁一寸远,朝江鸢行了个礼。

    “您能活过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何况您还亲自去天牢里救奴,给了奴许多伤药,奴婢心下感恩,哪有什么苦可言呢?只是若您想呆得再久些,不如我去为您寻个炭盆可好?”

    眼看着花月又要开始张罗起在院中取暖,姜鸢连忙道:“不用去寻炭盆了,不如去找些信鸽吧。”

    花月一脸疑惑不解,“什么信鸽?”

    江鸢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凌厉之色,她轻笑一声,“什么信鸽?不如,就要你平日里和三殿下联系的那只吧。”

    一听这话,花月脸色大变,她立马跪在地上,将头埋入寒凉雪中。

    “奴婢发誓,三皇子殿下只是关心您,而奴婢也从未向三皇子透露过任何不利于殿下的消息!”

    江鸢不置可否,她笑道:“可我的衣食住行,一举一动,却全在他人监视之中,即使姜侑如今身在幽州,是否也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呢?”

    整座院子,寂静得能听到雪打在发梢上的声音。

    果然如此。

    书里对姜鸢描写寥寥,它只写荒唐公主姜鸢,觊觎兄长,心怀不伦,大逆不道。私赴幽州,接着被山匪所掳,兄长姜侑与其谈判时,匪帮背信弃义,毁了她的双腿,致使她脾气越发暴戾,最终自取灭亡。

    可她私逃皇宫,一路平安无事,为何一到幽州,就被山匪所拐?是谁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为何谈判正在进行,匪帮却要毁约?

    幽州一行,匪帮被剿,军队皆得封赏,顺带还查出了幽州军内党作乱之事,有人居功至伟,却只有她不良于行。

    好阴毒的书,它只隐去寥寥数语,便足以掩盖真相,它不写姜鸢为何被俘,如何被信任之人背叛,如何被深爱之人所害,只写她任性骄纵,自食苦果,大快人心,就像她活下来这个传闻一般,在不同人手中,它翻飞成许多虚假而美丽的样子。

    江鸢心念一动,问道:“花月,你跟了我多久了?”

    花月诚惶诚恐道:“八年。自八年前被六殿下要来飞霜殿,从此深受殿下恩典。”

    整整八年,人生有几个八年?可在书中,便只用两字,便可覆盖掉所有的时光。

    花月仍然跪立雪中,初时地上的积雪已被她化冻开来,衣衫已被水浸润,她瑟瑟发抖,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和头发都被雪覆上新的一层。

    江鸢无声叹息,“你或许以为我与六皇子交好,向他透露些小事,无关紧要,可焉知白驹过隙,世事浮沉?更何况皮囊覆裹,谁识人心!罢了,你先起来。”

    江鸢伸出双手,想将花月扶起,花月却推开了她的手。

    江鸢疑道:“花月,你在做什么?”

    初时雪融化在花月的脖颈,瞬间便化成水,而现时,却覆上厚厚一层,她的体温正急剧下降,再不进屋取暖,不多时,她就会没命。

    她给了花月机会,可这姜侑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花月不语,只一个劲地把头抬起,又重重地磕到地上,深冬厚雪,却被她叩出清脆之声,每一声落下,江鸢的手便握紧一分。

    一个颤抖着的声音突然响起。

    “殿下,无论我的初衷如何,但说到底,我还是做错了,所以花月不怕死,只是临死前,花月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花月的声音不大,却莫名透露出一丝坚定,她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江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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