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四年,五月初八,重明宫中。
一场暴雨过后,廊下的梨树枝叶零落。被雨水洗过的梨叶如同挂在枝头的碧玉,雪白的梨花碎在泥中,满地狼藉。
不远处的宫室,窗户和门扇俱都开着,冷风充盈着水汽,吹开内室中的轻纱帷幔。
李窈算了算时辰,随手掀开轻幔,来到宫室外。
果不其然,送药的婢女已经候在了廊下。
“良娣,这是殿下今日的汤药,尚且有些烫。”
那婢女将汤药递来时,又抬头,幽幽看了李窈一眼。
“良娣万万小心。”
滚烫的药汁随着两人交接的动作,从白玉碗中溅到了青木托盘上。
李窈却觉得那些药汁是溅到了自己心上。有种难言的紧张从身体深处中蔓延开来。
她反身走进宫室内。
“殿下,今日的药送来了。”
桌案后,高瘦的青年一身墨青色衣衫,正倚靠在一把竹椅上,随意翻阅着面前的奏牍。
闻言,他抬头望过来。天光自他身后的窗扇映入,将他的身形描画成虚虚一个轮廓。青年那双鸦青色的眼眸,在背光时便越发显得幽沉。
青年将手中的奏牍扔下,摩挲了下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试过了吗?”
李窈摇头,当着男子的面捏起汤勺。
黑漆漆的药汤在碗中晃荡,氤氲出的气味苦涩又酸辛,透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李窈将汤勺送入口中。
舌尖滚动,她和着药汁,将那颗早就藏在舌下的药丸吞了下去。
安排这碗药的人同她说过,这碗药虽然是能杀人的毒药,却并非无药可解。
只要她在试药的时候,将事先藏好的药丸一同吞服下去,便可暂保自己性命无虞。
那人还对她说,只要这次能杀了太子,他便会接她回家,日后她还是他的夫人。
再不用被藏在东宫,做眼前这个人的良娣。
李窈想回家。
很想很想。
*
“窈娘,说起来,你到孤身边多久了?”
“记不清了,许是有三年了吧。”
李窈将药碗搁在窗边的小几上,又绕到男子身后,轻轻挪动那把特制的竹椅。
椅下的滚轮随着她的力道滚动。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吹起男子的衣衫。自膝盖开始,那件墨青色衣衫下便是空荡荡的。
太子元岐,是个瘸子。
三年前他在东南遇刺,两条腿为人所伤。又因躲避刺客,不得已隐姓埋名扮作乞儿,带伤在民间藏匿了几个月。后来回到东宫,性命虽然保住,腿上的皮肉却也烂得七七八八,只能截断了事。
日后的天子,大鏖的皇帝,必不可能是一个不良于行的瘸子。
更何况自从双腿被废后,元岐便性情大变,一改从前贤良温雅的作派,从此变得喜怒无常,残暴好虐。
不少朝臣趁机上书,要改立储君。只是不知为何,今上却久久不肯废储君再立。
任一个性情乖僻的瘸子霸着东宫的位置,难怪会有人不服。
“原来已经三年了啊。”
元岐微含笑意,他用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拍拍自己的膝盖,“窈娘,你过来,让孤好好看看你。”
李窈会意,半跪在竹椅旁的软毯上。
自从双腿被毁,只能依靠竹椅行动之后,元岐便尤其不喜抬头看人。
故而,李窈日常侍奉他时,常常都是跪着的。
元岐捧住李窈的面颊,迫使她仰面望着他。
凭心而论,元岐生了副好皮相。
哪怕他双腿残缺,注定要失势,想要攀附上来的世家女子也多如过江之鲤。
就算是打心眼儿里厌恶他的李窈,被他那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偶尔也会有心驰神迷的时候。
“三年了。可你与当初孤见到你的时候,仍是一个样子。”
“殿下说笑了。人的模样哪有不会变的,妾如今倒是怕某日殿下忽然厌弃了妾。”
李窈抿唇,像只狸猫般在元岐掌中蹭了蹭。
元岐果然对此颇为受用,抬手抚向她的颈侧。
白皙如玉的颈侧上,留着斑斑红痕,凌落如殿外被风雨打落的梨花。
“孤总是太过了些。还疼吗?”
李窈摇头,“不疼的,殿下所赐,妾欢喜还来不及。”
她故作羞涩,垂眸掩去眼中的憎恶。
怎么可能不疼。只是再疼,也比不过初初她被元岐抢入东宫的时候。
自她从宋家妇,变成太子良娣。
确切的说,已经过了三年又八个月。
从一开始的冷漠抗拒,到如今被摧折到婉转相迎。这期间所受的手段,已经让她彻底知晓了元岐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子元岐。其实从来就没变过。他一直都是个冷漠无情,喜好玩弄人心的怪物。
正因李窈知晓,所以此刻被元岐打量着,心里便有不安蔓延开来。
元岐极少对她如此温柔。
每每如此作态,便意味着又有一场磨难等她来受。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马上就不一样了。
“殿下,药快凉了。不如妾喂您喝。”
李窈捏起汤勺,递到元岐唇边。
他却侧身避开。
“这药苦得很,孤实在喝不下去。”
“殿下,良药苦口。太医都嘱咐您要每日按时进药。才能将病根拔除干净。”
元岐笑意微松,幽深的目光在李窈脸上一寸寸扫过。眼眸深处似有冷光流转。
“你劝孤吃药,便是想要孤养好身子吗?”
“不为此,还能为了什么。殿下是妾的夫君,妾自然想要夫君安好。”李窈露出点黯然的神色,“还是说,殿下觉得,到了今天,妾还惦念着其他人?”
“也罢。你要孤喝,那孤便喝。”
元岐笑意加深,径自将白玉碗捧来,送到唇边。
李窈跪在元岐膝侧,看着青年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喝得极快,像是一点都不在乎药汁的苦涩。不过几息,便将那碗能将人置于死地的毒药喝得干干净净。
“殿下······”
李窈只觉得胸腔中某处关窍忽然松开了。但此刻奔涌出来的不是欢喜,竟是茫然。
自大开的窗外吹来一阵冷风,她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青年的衣袍再次被风吹起,这次显得空荡的,不只是他的衣摆。
莫名的,李窈觉得青年整个人的身形都垮了下去。
她不安地蜷手,习惯性地想去抓元岐的手,最后又犹豫着收回。
元岐将空碗重新搁到小几上,垂眸扫来,神色仍旧平静。他指了指堆在案几上的奏牍,慢条斯理道:“孤乏了。窈娘,你去念给孤听。”
“是。”
清一色玄黑封皮的奏牍叠成一沓。李窈拿起最上头的那册,逐字逐句地读。
“伏惟太子明鉴,寿王元漳,暴虐恣睢,行事无度,犹以不臣之心,窥窃神器,欲毒害东宫。今查获······”
空荡荡的宫室中只有女人轻柔的声音回响。
迅速扫过余下几行。李窈再念不下去。最后那行字眼狼狈地卡在喉咙里。
“为何停了?要孤替你补上吗?”
元岐捏起那只盛过药的白玉碗把玩。
“查获寿王同党三十余人,并及安远侯世子宋芼。其心可诛,其行可恨,按律当斩。”
方才的那碗药汁,一早便被换过。早就不是什么毒药了!
李窈浑身一震,直直望向元岐。
轰隆——
殿外传来惊天雷声,暴雨再起。
随风乱飞的轻纱帷幔发出鼓荡之声。窗扇外的那株老梨树被风吹得枝叶乱翻,无数雨滴从窗外迸溅进来。
“你不能杀宋芼!”
元岐松手,任由白玉碗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为什么?”
他推着竹椅,来到李窈面前。
平素尊贵惯了的人,就算是仰脸看人,也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意味,睥睨而来,丝毫不见半点卑微。
“论情,你与孤做了三年的夫妻,与他不过相处了半载。”
“论理,你早已经不是宋芼的妻子。而是孤的良娣,孤才是你的夫君。”
“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帮他。”
李窈瞧着竹椅上的男子,越发觉得那副锦绣皮囊下其实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三年前,李窈的兄长遭奸人陷死。若非有身为兄长同窗的宋芼出手相助,只怕她连兄长的尸身都无法妥善安置。更遑论找出凶手。
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宋芼陪在她的身边,只这一点,李窈毕生难忘。
“当初若非你威逼宋芼,抢我入宫。如今我的夫君还是宋芼。他替我阿兄报了仇。更以真心待我。我虽只与他做了半载夫妻,却远胜过待在你身边的这三年。我不帮他?难道帮你?!”
元岐的笑意缓缓消散。
李窈顶着他越发冰冷的眼神,哪怕身体已经习惯性地开始颤抖,却再也不想掩饰自己。
她在这个人面前,日夜胆战心惊,无法安睡。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我委身于你,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宋芼的性命,你今日要杀他,便将我的性命也一并拿去好了!”
元岐嗤笑一声,声音冷似寒铁。
“你错了。要生要死,你说了不算,孤说了才算,再者······孤今日,便让你瞧瞧你那‘好夫君’的真面目。”
他拍拍手掌,藏在暗处的东宫侍卫早有准备,将一人推入了宫室之中。
“宋芼!”
来人一身素衣,身上佩饰尽数摘去。从安远侯世子沦为阶下囚,他连面色都变得格外灰败。
李窈瞧着这个曾经应许要带她回家的男人,胸中作痛。
“宋芼,孤要你亲口告诉她,三年前在青原县,你为何提议娶她?安远侯府上下的安危,如今便系于你一身。你要照实说,说实话。”
素衣男子静静看着李窈。
“三年前我之所以愿意娶你,是因为你在青原镇的时候,救过太子殿下。我不是嫡子,并没有承袭侯位的资格,便只能剑走偏锋,以此挟恩求报。”
他口气很是平淡,仿佛在与李窈闲话家常。可此时叫她听来,却十分刺耳。
“你胡说,我从前在青原镇,从未见过元岐。”
元岐摘下那枚白玉扳指,放在李窈身前。
那枚扳指李窈认得,三年来他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一刻不离。
“窈娘,三年前,青原镇海神庙中初见,你赠孤旧衣,还送了孤一袋馒头。孤铭记至今。当日救孤的是你,今日意图给孤下毒的,也是你。”
李窈只是摇头。
她疑心,这只不过是元岐用来耍弄她的又一套把戏。元岐惯爱如此把控她的喜怒,这次兴许也······
元岐声音转冷,“宋芼,当初到底是孤执意要去宋园,还是你刻意设计,要孤遇见窈娘?”
李窈望向宋芼,却见他垂眸,轻轻点头。
“那么当日在宋园。是孤逼你,还是你主动献媚讨好,要将她献给孤?”
轰隆——
宫室外又是一声响雷。
李窈看见宋芼睁眼,听见他开口,
“是我为了世子位,将你送给殿下。”
“胡说!你说的全是假话。”
李窈掐着掌心,强令自己镇定。她看向元岐。
“是你用他族人的性命威胁他,逼他说这些话,你骗不了我。”
案几前,元岐重新将白玉扳指戴回去,侧头看向窗外随着风雨晃动的梨树。
“告诉她,当初谋害她阿兄的小吏,到底是何人指使?”
“你说什么?!”
李窈悚然一惊。
元岐以惯常的姿势摩挲着扳指,垂眸微笑。
“也罢,此事便由孤亲口告诉你。你阿兄之死。要怪,便怪在他太聪明。一个小小账房,借着青原的税簿,查出了寿王私昧珠税一事。想将事情闹大,便写信给昔日同窗宋芼。以为借安远侯府的力,便能掀起风浪来。可惜,安远侯府与寿王本就是一派。宋芼得知此事,便授意沛县小吏,害你兄长。。”
“后来他又意外得知你有恩于孤,于是便趁机接近你。窈娘,你不在京中长大,自然不明白。你只是个孤女,就是做妾,安远侯府的公子,也不是你能配得上的。若非他有所图,是绝不会娶你的。”
“你与他的情分,皆是他用你兄长的性命,算计而来的。”
腹中忽然传来剧痛,却不及心中的钝痛,李窈不可置信。
“宋芼!你告诉我,他在骗我,对不对?”
三年前的一切,三年来的种种,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悠了一遍。她看着自己昔日的夫君,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宋芼不答,只静静闭上了眼睛。
这样沉静的姿态,本身便是一种默认。背后害死她阿兄的人,真的是他。
“好了。将他带下去吧。”元岐淡淡道。
侍卫将宋芼押往殿外。
李窈木在原地,看着宋芼一步步远离,直至门槛之前,他忽然开口。
“窈娘,今岁的梨花开得很好,可惜明年,我不能再陪你看花。”
当日大婚之日,宋芼曾经许诺,日后年年梨花盛开之时,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却原来都是假的。
殿中只余下帷幔随着冷风不住拍打的声音。
元岐神色温和,一如往常般拍拍自己的膝盖,“窈娘,过来。”
李窈只是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百宝架上。
“你一直都知道是他害我阿兄,是他要我给你下毒。却故作不知,看着我帮他。玩弄人心当真如此有趣?让我活成个笑话,在殿下你看来也有趣至极,是不是?”
元岐面色温和,周身气息却冷下来。
“是你自己要帮他。窈娘,孤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识人不清。你救孤一命,如今又害孤一次。两厢扯平。日后,孤便不会再对你手软。”
原来这三年来他待她还算手软吗?
腹中的痛越发明显。李窈想起了之前藏在舌下的药丸。
原来宋芼说不能陪她看花,是这个意思。
“你会杀了宋芼的,对不对?”
口中骤然泛起一股腥气,她定定看着竹椅上的青年,“我害你一次,三年来的一切,加上这条命,我都赔给你。你杀了宋芼,当是偿我······”
腥气终究是压制不住。乌血从唇边溢出,李窈胸中一痛,倚着百宝架软软倒了下去。
“他给你吃了什么?!”
耳旁遥遥传来青年微涩的声音。
李窈阖上眼。五感断绝,黑暗笼罩而来,周围的一切都逐渐远去。
她喃喃自语,声音却几不可闻,“杀了他······”
模糊之际,竹椅摩擦着地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偌大的紫檀木桌架被撞地怦然作响,几声重物落地。随即是一声闷哼,夹杂着宫人的惊叫声。
李窈想睁眼看看。
但想想,还是算了。她真的很累,她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