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元归十年·七月,安宁府破,再无安宁。

    异族一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中都被围七日,苏将军带兵赶到解京城之危。

    半月后,苏将军便被告发与异族勾结,以图颠覆江山,今上镇怒,苏家三族一百零三口尽数斩立决。

    呼呼的北风卷着秋日最后一丝祥和,惨白的天空夹着一层亮灰,一群寒鸦在其上盘旋。

    刑场上男女老少神色灰白的跪着,衣衫上大大的“囚”字异常刺目。

    监斩官眼神冰冷,一根判签掷在地上,重重吐出一字个。

    “斩!”

    苏清黎倏地惊坐起来,眸中含着泪意,长长的睫翼挂着水珠上下抖动着,泄露出主人的心惊。

    站在案旁的人一愣,眼带关切地问。

    “师妹可是魇着了?”

    他身着月白织金撒花大袄,头戴白玉紫金冠,鬓似刀裁,眉似墨染,面容俊美,温润若玉。

    往日披着的狐裘,此是正盖在她身上,正是她师兄——慕轩城。

    苏清黎按着莫名而至的心悸摇头,清丽的脸染湿意,往日如泉水般清澈的眸子蒙着一层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师兄,我要下山。”她轻声道。

    慕轩城眉头一跳,随后状若无事般将锦帕递过去,言笑晏晏道。

    “可是这山上的景致看烦了,师兄叫他们寻些新鲜物什来给黎儿解闷儿可好,听说安南那边……。”

    “师兄,我全都知道了。”

    苏清黎将帕子推回去,脸上的脆弱慢慢散去,眼里风浪凝聚,“我苏家一百零三口人不能白白死了,更不能背着通敌卖国的罪名死。”

    “黎儿放心,兵部侍郎构陷的苏家的证据,师兄已经整理好,一会儿就着石帆快马送至成都府,以诛祸首,还苏家一个清白。”

    “真的能诛祸首吗?”她喃喃问。

    慕轩城捏着锦帕的手上紧了紧,和煦的眸子里闪过疑惑。

    “证据确凿,兵部侍郎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若不是当今的纵容、默许,兵部侍郎如何有这个胆子。苏家不是死在所谓的通敌谋反,而是功高震主。

    将家国兴衰全系于一人之身,是多可笑又可怕的事。

    这些话太过惊骇,苏清黎并不想增添师兄的烦恼。

    “师兄,此事黎儿想亲自处理。”

    声音依旧带着往日的轻软甜润,却郑地有声。

    哪怕天下都以为苏家那个病秧子已死,苏清黎却时时记得自己身上流着苏家的血。

    她本是将门之女,只因先天体弱,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没个清醒的时候。

    云游的师傅第一眼见她,便道她命格奇特,与苏家无缘,若要强留,怕是活不过十载。

    也不知道经历怎么样的挣扎,双亲才让师傅带她上了云隐山,说来也神奇,自上山之后,她的病倒真的好了。

    “师兄陪你一起去。”

    慕轩城知她看似娇懒,万事不争。可一旦下了决定,便也再难更改,到此时已知没有转寰的于地,只能退而求其次道。

    她仍然摇头:“师兄忘了师傅订下的规训吗?”

    他们师兄妹只可山上相伴,却不能共同入世。

    慕轩城当然没忘,他捏着眉心,脸上难得带着几分郑重:“还有另一条门规,师妹还记得吗?”

    翌日

    山巅暖阁之中,案上的青釉鹤形香炉汩汩燃着轻烟,慕轩城俊美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眼神里透着些许认真,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白子,他薄唇轻启道。

    “若想下山,须得赢了我才行。”

    “师兄知道我一共输了多少次吗?”

    与之相比,苏清黎清雅绝尘的脸上更显郑重,她眸光轻闪,忽然抬头问,四目相接,那双眼睛透如清泉,慕轩城心跳乱了一拍,一时忘了接话。

    好在她也并未等他的回答,自顾自的笑道。

    “是六次,入门六年,黎儿竟一次也没赢过,我若少平日里少偷些懒,多下苦功,师兄你说我能不能救下爹娘和兄长他们?”

    “师妹并未躲懒,师傅常说,你习得是兵法谋略,更擅长逆境翻盘绝处逢生。”

    那并不是她的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她当时在场,也只是白白送了性命。

    她明明在笑,眼中却水光满溢,慕轩城心中大恸,落子的手一歪,便放到了旁的位置。

    他还在想怎么安慰,苏清黎已经稳稳地落下一粒黑子,笑着站起来盈盈一拜道。

    “黎儿,谢师兄成全。”

    眼里分明闪着笑意,哪里还有半分伤心欲绝的模样,慕轩城无奈一笑,知道自己怕是中了她的计了,也罢。

    拍拍手,不远处侍立的小厮双手端着一个红色漆木匣子走来,他取下其上的东西,挥手让人退到一边。

    “这里面有为苏家翻案的证物和证词,还有一封写给成都府布政史袁大人的信,他欠师兄一个人情,自会尽心助你。”

    苏清黎并不打算去成都府,只是师史能让她独自下山,已是极限,若不接这些东西,怕是出不了这道山门。

    她接过匣子,鞠身下拜。

    “师兄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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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你们去西宁卫干啥,现在乱着呢,还是待在家里安全。”

    商队掌柜打量着这主仆三人,两个仆人细胳膊细腿的,一点威慑都没有,看着不是能保护人的。

    这位戴着帷帽的白衣公子,更是纤弱的厉害,风也不敢多吹,连吃饭的时候也大多待在马车里。

    他们这些镖师伙计私下里猜测,怕是有什么弱症,不是长寿的样子。

    等真到了西宁卫,知道旁边安宁守将拥兵已反,朝廷内忧外患短时间无力平叛,怕是得吓哭。

    想着自己家里差不多年岁的幼子,到底没忍心低声劝了一句。

    “劳大叔提醒,只是小可家人都去了西宁卫,先前因病了一场,再不启程,怕是待到冬日更无力成行。”

    那位小公子,也就是苏清黎,压着嗓子,低声回道。

    既知如此,掌柜没有再劝,只是摇头唏嘘一番也不知道为谁。

    自安宁城破,短短半载,京都被围,苏将军因通敌被杀,今上正召副将王忠奇回京对峙,谁知对方竟拥兵反了。

    当今能受异族的气已是十分不甘,怎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于是集三十万大军去平叛,本以为安宁只五万人马,是手到擒来之事。

    岂知派去的几路大军各有心思,皆不服指挥,反被实战经验丰富的王忠奇钻了空子,吃了一场大败,折了一半人进去。

    这一败不要紧,紧接着滇西,安南、菜州府等等都举了反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先剿谁。

    别人不清楚,苏清黎却看得分明。

    现在举反旗的一共十几支,稍有实力的一共只有四支,其他的都不成气候,只是投机者。

    杀猴敬鸡,安宁必是朝廷首要目标。

    她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赶到西宁府,转道去安宁,保下王忠奇。

    为了节约时间,刚下山,她便带着两个丫头改装,找了个镖局,最后三十来个镖师带着两个商队,还有些如她一般的零星散客,汇成百来人的大队伍。

    出了云隐山百里范围,流民开始多起来,好在他们人多,镖师又带着刀剑,看着并不好惹。

    没造成太大影响。

    算一下时间再走十多天就要到西宁府了。

    “小……公子,您答应了去成都府,现在又改道去西宁府,若让大公子知道,会不会生气。”

    她此行的目的谁也没说,便是为避免节外生枝,那掌柜怕也是听镖头说的,倒上让青芷脸上尽是担心。

    苏清黎手仍掀帘子,从缝里向外面打量,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地答。

    “我何时应过?”

    “您不是收下那个匣子吗?”

    青芷呆了,当时她在不远处伺候,明明见小姐点了头,这还不算答应吗?

    “师兄知道了,最多几天不理我,哄哄就好了。”

    对此苏清黎一点也不担心。

    慕轩城比她大两岁,对方与她早两年拜师,相处六年,她师兄在温和不过的性子,就是生气也有限。

    只是明显眼前的地形明显问题更大,她将帘子放下,吩咐青芷几句,寻到帷帽带上,拉开门出去叫停在外赶车的紫云。

    “公子,可是出了何事?”

    紫云勒停马车,见青芷忙不迭地下车跑远了,紫云反应过来追问。

    自小被苏府送到山上服侍她,鲜少见她家小姐有这么郑重的时候。

    “前面的怎么赶车的,怎么把车放中间,自己跑了?”

    后面跟着的马车里传出抱怨声,苏清黎秀眉拧紧道。

    “你看前面像不像一个大口袋。”

    两座大山夹着一条小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勉强通过,进去了想掉头退出来几乎没有可能,可不就像是一只大口袋。

    “我们已经两天没有遇到拦路要饭的了。”

    听到她的补充,紫云脸随即凝重起来。

    “没人拦路还不好,你们主仆打什么哑谜呢,像口袋怎么了,还能把咱们装进去不成?”

    后面来催她们赶车的车夫嗓门大的很,他一说,前后的人都嗤笑起来。

    “以前三天两头拦路的,证明流民没成规模,这两天咱们没遇到,要不就是这边没被波及,要不就是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前一种显然不可能,她们下山了才知道道,如今不光有兵祸,还有天灾致使的田地绝收。

    紫云的解释没让他们收敛,远远地见青芷跟镖头说了什么,对方骑在高头大马上,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显然是不信的。

    前面的车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苏清黎神经转到山上,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后面围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那车夫挺着腰,说话的声音也更大了。

    “瞧你们胆小的样儿,那些饿得发晕的流民是那么容易组织的,这是县里开仓放粮,人都……。”

    “他们来了。”苏清黎望着远处被风拂过的青草喃喃道。

    似是回应她的话,山上枯黄的草丛里忽然冲出好几百手拿刀棍的青壮,将长长的车队截成两段。

    前面的人和货物无法转身,只能被困在其中。

    刚才还围在车子的人撒腿就想跑,却被人从后面包抄了过来,为首青年高逾九尺,持刀立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般。

    他身后走出来个精瘦似猴的少年鼓着嗓子吼道。

    “大家伙都别动,我等兄弟只求财,不害命,当然要是瞎撞自己折着胳膊腿,兄弟们可不负责。”

    里面的安抚和威胁不言而喻,那些躁动的人都安静不少,猴子下巴一抬道,“放下武器,所有东西财务我们只取两成。”

    这是个很微妙的数字,会有些许肉疼,又不足以伤筋动骨。

    他们之中有聪明人,苏清黎眼里露出些兴味,示意紫云拿银票。

    果然此言一出,大家反抗的心思也淡了,除少数几个人外,都是行商。

    失了两成货,到时候提高些卖价补回来就是了,不值得为此拼命。

    护卫们放下武器,跟众人聚在一起,一伙山贼们开始搜刮车上的东西。

    另一队过来收钱,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

    “艹,这小子怎么的手怎么那么好看,比个娘们儿还白。”苏清黎正待下车,突然听到一个山贼惊呼。

    云隐山终年积雪,鲜少去室外活动,她们已经特意将皮肤涂黑,似乎还是不够。

    “一个大男人,还戴着这劳什子,不会是姑娘吧。”

    那人打量着,越看越像,真想伸手去掀帷帽,呼听里面传来阵阵咳嗽声,苏清黎哑着声音道。

    “许是在下有痨病和白驳风,便比常人比些,戴着这个东西,也是怕别人染上此病,大爷想看退开些,在下摘了便是。”

    说完捂着帕子,用力一咳,似是吐了血出来,那人手上棍子一收,满脸嫌弃道。

    “住手,谁他娘的喜欢看……。”

    “住手,你个山贼,放开我家小姐!”

    青芷的怒喝声从远处传来,苏清黎眼帘一合,微微叹了口气。

    “铁头,咱们的送给大哥的生辰礼,有落了。”猴子摸着下巴道。

    “生辰礼,是什么,在哪里?”铁头高大的身躯转动两下,实在没看出哪里有什么宝贝。

    “压寨夫人!”

    猴子嗤笑一声疾步走过去,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掀开苏清黎的帷帽。

    帷帽下的脸若清莲般出尘淡雅,莹白的皮肤反射着淡淡光晕,眉似弯月,眸含水光,一身简单至极的男装也掩不住周身绝妙风华。

    周围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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