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七个由吾在凯旋塔下断头。
被驱逐出王宫的还有十三个由吾,都住在监狱同一层邻近。
在宣告新政权正式宣告由吾王室迎来终结的今天,她们被押到视野最好的观景台,被逼着眼睁睁见证如天幕压顶的父王被斩首。
所有人中,由吾彴最平静。
他没有笑骂也没有哭喊,却不是因为麻木,也不是因为绝望。
他不做反应,只是因为他如隔雾观。
就像是他与这个世界隔有厚重的浓雾,于是看什么都是不真切的倒影,其非实在,由是不引感念。
从二十天前他强行开发大脑就有这般迹象,只是被俘后医疗条件不复往日,以致病情加重。
一切都受影响。
最开始是思维运转变滞涩,最严重时连简单运算都无法完成。随后情感体验也开始变陌生,从指哭为笑到不辨哭笑,到如今,哭笑皆已弃他而去。
发展到了今天,感官无法反馈任何非常刺激进他的大脑,与全身瘫痪同样彻底,只胜在还能役使身躯。
由吾彴看见了他二姐指着他嘴唇开合对他说话,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是说:“都是要死的人,你凭什么还能气定神闲!”
却像是听见狗叫乌啼,意义无解的音符拼凑。
被揪住衣领,由吾彴仍立在原地,脖颈被领口勒出红印也恍若未觉。他望着眉头紧蹙,鼻孔微张,抬头直视他的二姐,前一秒还在想她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却已经满脑碎片似的过往。
有她抢走他的睡偶,剪烂他的床帐,也有她得意洋洋地撞开他的肩,粉碎…粉碎,“二姐,你别再撕了。”
那张录取通知书已被撕碎得不能再碎,“我会重印一份。”
他陈述他记忆里之后的对策。
后来他的确重印了份。
只是,“不给父王看了。”
他拙劣地模仿着记忆里那时自己的语调。
听得他呓语,由吾焕松开他,后撤一步,审视着他。
“你真是疯了。”良久,她才开口。
“喂。”由吾焕转向守在狱卒身后的医疗人员,“你们怎么没给他看看脑子。让一个傻子上前线,不该是你们的王想要的吧。”
将两人互动当闹剧看,以逃避窗外欢欣鼓舞那般妖氛,“你何必对着傻子装好心。”由吾烨讽道,“他认你的情吗?”
由吾焕刚想跟由吾烨呛声,就听见从下往上蔓延的骚乱。
“有人刺杀!”是窗外人潮迭起的声浪。
而她寥寥几位尚存的年幼血亲正拍手称快:“去死!去死!”
守门的狱卒没有阻止,她们只负责看守,不负责行为纠正,也没有义务提醒这些由吾们要谨言慎行。
“蠢货!”由吾焕阻止她们继续叫喊,“她要是真死了你信不信我们马上会为她陪葬,你当门外这些人都是摆设吗。”
站在最外层,攀着窗沿的老六回身看她,“父王已经死了。”
由吾焕冷声道:“我没聋。”
“但你的心却瞎了。”老六平静地说,“苟活于世又如何。这辈子,我们都只能是败寇之子。封疆,说得好听,但带着拘束带恐怕只会是异族口粮。你抓住虚无缥缈的‘起复’不放,不过自欺欺人。”
说完这番话,他翻过窗,跃下高楼。
听见惊呼,看见不断晃动变换的人影,由吾彴迟钝地分辨汇聚而去的方向,当确认了情况的狱卒开始往外跑,他才靠拢窗边。
学着之前看到的姿势往下望,他看到往外泄涌的艳血。
突如其来一阵反胃,他尚未理解,却开始呕吐。
剧烈地呕吐。
被人强制带离,重新关进牢房,由吾彴攥着铁护栏发泄痛楚,已诱发骨痛却未能缓解恶心。他只吐出来苦水,吐尽了苦水,只剩下了满肚子“死”,一声与一声不同音色语调的死。
死。他想着,死。死。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了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也不知道从何聚集的力气,由吾彴豁出一股劲把脑袋往铁护栏交界处上撞,狠狠撞上去,发出了足以惊破天地的声响。
或许天地并没有被他惊破。
由吾彴眼中的乾坤却自此倒转。
在短暂的清明间,他听得嘈杂的呼喊。
有人在叫他“三哥”,有人在说“别让他死”,还个往往咒他早日去死的声音在呢喃着要他平安。
“你不能死。”
由吾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勒令。
“为什么?”他发问。
却没得到回答。是没听见吗,于是他又问:“为什么?”
这句问话仍旧没被听见,他继续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用力要大声到足以被听见,“为什么?”
问:“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
当他怒吼着瞪开眼,他终于被听见。
朦胧的身影握住他的手,惊呼:“你总算醒了!”
由吾彴反握住朦胧着向他传递热量的手,“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那人迟疑道。
他:“为什么我不能死?”
超乎一切的疑惑令他弃置所有,专注其上,因此没能察觉时时困扰他的脑域仿佛被钝钝锯开的痛意已不复存在,时时湿重他的胶着潭水也已被放尽,大脑得以轻忽干爽运转。
等待回答时,他从记忆里找到了关于在病床前看护他的人。
这人叫越凌鸣,当了他三年副手,知道他所有布局,并向他承诺过会永远追随他同行至死地。
于是他懂了。
“是因为你还不想死吗?”由吾彴问。
越凌鸣的确不想死,却不是因为念着践诺,不是因为一旦由吾彴死亡他会像从前亲口承诺的那般随由吾彴一起去死。
而是不想因为由吾彴的死被步逾危迁怒。
刺杀失败,越凌鸣被传唤面见步逾危,当时他满心都是事情败露,他们被连根拔起,他也无处藏身被逮了出来。
后来得知只有他被召见,才发觉事情不对。
“如果由吾彴死了,你也得跟他一起死。”
步逾危漫不经心地说着,用刚腰斩过刺客的手玩棋,没看瘫软的越凌鸣哪怕一眼,“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双亲,你的爱人以及她尚在腹中的胎儿。我想你一定有办法,能让由吾彴积极求生。”
“我如此信任你,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她说。
早料到监狱会突发事端,步逾危预先安排好了急救绿色通道,也让系统架了机位在监狱内外,因此没有错过当时发生的任何。
也第一时间叫来原著中最受由吾彴信任的越凌鸣敲打一番,然后打发去陪床,算是测试。如果听话,之后也可以沿用。
待挥退越凌鸣,步逾危坐在只剩她的书房,想到了从高楼一跃而下的由吾,“空有血性的悲观主义者。”她叹声。
“预告只有两分五十九秒,”她对系统说,“素材如何取舍拼凑是你的事,你才是专业的。我只看效果,只看成品。”
翻阅三位王储交上来的翻案报告,以及拽着这场刺杀顺藤摸瓜作为额外能力证明递交的不尽相同的参与谋划者名单,步逾危挑出几个明显诬告但甚合她心意的名字,“不过别怕,我并不严苛。”
这一局,庄家通吃。
步逾危抬手,放倒棋盘上的红王。
听她说不严苛,系统分外感动。
“我一定会做到我最好!”它振奋道。
按计划,步逾危开始装病,不面见任何人,除了云拂。
她的心腹近臣。
“陛下。”云拂熟练地把脸皱成苦瓜,“能跟我透个底吗?”
步逾危戳着净过的葡萄喂她,逼她张口吃,等她吃了,才施施然逗问:“透什么底,地底吗?”
云拂已经找到了与现在的步逾危相处的节奏,“陛下又是放任刺杀,又是装病,又是挑选监国王储的,感觉是想趁机撒手。”
“聪明。”步逾危又赏她颗葡萄,“我会秘密地离开一段时间。在那期间,我或许会彻底失联。”
听她说得轻松,云拂难以置信地重复:“彻底失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