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约好的那天，我因为睡不着早早地醒了，在房间里悄悄地梳洗打扮，还卷了头发。等到爸妈下楼，我准备打个招呼就走。
当我草草吃了个早餐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爸叫住了我。
“假期这么早出门，干什么去？”
“班里同学约好了一起出去玩，要晚上才回来。”
“啊...哦。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爸爸的视线收回了报纸后面，不再作声。
我心虚得直冒汗，冲到玄关套上鞋就要往外跑。
“不用我载你去车站吗？”妈妈从厨房冒出来问我，我吓得再次心脏一揪。
“我走着去就行，晚上见！”我转过身围上围巾，以为这样我妈就看不见我的慌张了。
“孩子终于开窍了，真好啊。”老父亲暗自念叨，“是不是该给她买个手机了？”
刚才我夸下海口说要走着去车站，走在路上我立刻开始后悔。为了漂亮难得穿了靴子，太久没穿已经不习惯了。下午还要爬山，我悔不当初。
电车的加热座椅烤得人昏昏欲睡。我和翔约在换乘御堂筋线的难波站，毕竟如果直接约在梅田，翔可能会迷路，更别说找对站台了。
我似乎早到了一会儿。等了几分钟，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大包小包一起迷茫地在改札附近四处张望。但在我发出声音之前，他已经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冲我招手了。
“上午要不要去动物园？”我把打好的计划讲给翔听，因为他说过自己喜欢动物来着。
翔如我预料，爽快地答应了。
为什么要大老远特意跑来神户的动物园，那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大熊猫。看大熊猫，还附赠小熊猫。
把行李存在车站，走到动物园的短短路程上，翔快乐得像一团巧克力棉花糖，都要变成一朵乌云飘走了，不停跟我说着他以前养过的各种小动物。
“其实我以前养过蜥蜴！但是升学前我忙着练习，疏于照顾就死掉了...”
“好可怜。”我边回应边暗自想：如果有人在我家养蜥蜴，我应该会疯掉。
好在翔并没发现我的意兴阑珊，依然兴冲冲地继续话题。“是啊，我好难过的！住吴港的时候我除了去海边钓鱼，也经常去山上找壁虎带回家养，还会给它们抓虫子吃。”
“厉害，真能抓到吗？”我并不讨厌蜥蜴，但我实在害怕蜥蜴的饵料。顺带一提现在我的佩服绝对是真实的。
“能呀，对了，我可不怕虫子，只是怕螳螂。”翔一本正经地澄清上次的螳螂事件，又把我逗乐了。
“我哪种都很怕就是了。你还在吴港住过吗？”以前没听他讲过。
“广岛是我妈妈的娘家，上小学之后才回去的。”
“啊，对不起...”竟然忘了他家的变故，我也是有够笨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话语如覆水难收，现在后悔也晚了。
“绘梨不用道歉，没关系的。”
虽然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绘梨呢，有喜欢的动物吗？”
“汪酱。”我不敢说任何特别的动物，如果翔说他也养过或者想养，那谈话可就实在没救了。
“猫和狗的话我也是更喜欢狗一点，以后不住宿舍了就养。”对方看起来确实是一点儿也不在意，甚至开始畅想未来了，“等我拿到薪水，就先给我妈在广岛老家买个房，从小公寓搬出来；什么时候年薪破一亿了，我就在家搞个温室专门养蜥蜴...”
如果我再不掐灭他的话头，他怕是要给我讲家养蜥蜴如何丰容环境了。“那翔君有害怕的动物吗？”
“有啊，蛇我就怕。”
“诶，蜥蜴和蛇不是长得很像？”
“不是啊！完全不一样！”
“那蜥蜴哪里可爱？”
“脸啊，不可爱吗？看起来就很治愈啊。”哇，他表情超认真的。
“我的话，还是觉得球蟒之类的更可爱一点...吧？”虽然也是因为饵料的关系绝对不会养。
“怎么这样...蛇我对付不来啊...”翔消沉地嘟囔。
我傻乎乎地偷笑，然后悟出了言外之意。就像吃了过于正宗未曾改良的四川料理，我的脸红得发烫，直到耳朵根。
“那...那个，即使觉得可爱我也不会养蛇的，因为要喂老鼠很麻烦！呃呃，其实我超怕老鼠...也怕虫子！...总之宠物的话我只会养汪酱啦。”
我在说什么啊我个蠢货？我养什么宠物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乱解释反而越抹越黑了，还不如装作没听懂呢。由于情绪过载，我的脑子进入了超负荷状态，仿佛蒸汽机车的锅炉，再不释放蒸汽就要炸了。
“什么啊，绘梨是故意吓我的，坏心眼。”
“嗯...抱歉。”
“我们有那么生疏吗？”刚才并没有生气的翔现在反而有些委屈了，“干嘛这么客气呀？明明是同级生，你简直就差讲敬语了。”
可是你的大照片就印在杂志封面上，难免让人不好意思。
“好吧，那我就问点同级生的问题。你期末怎么对付过去的？”
“咳，我真的要生气了！”翔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下意识闭上眼畏缩起来，结果反而听见了他咯咯的笑声。
“我跑去求班主任老师说，如果我又打了本垒打，能不能让我及格。”
“结果呢？同意了？”
“怎么可能。老师把我骂了一顿，还说‘怎么能讲这种话！要好好努力念书才行’。”
“确实是咱们学校老师的风格。不过一般其他学校的话都会对球儿们高抬贵手吧？”
“没办法，只好求同学教我，才刚刚及格。实在是地狱，根本听不懂...”
“有好好努力了呢。”
“是吧？感觉比打了本垒打还开心。”翔乐得露出了虎牙，可爱得我心一阵乱跳，只得把脸缩进围巾温暖的羊毛里。
“说到本垒打，现在通算多少支了？60几支来着？照这个趋势下去可能会破纪录了。”
“还差得远。中村前辈没去过甲子园都有83支呢。”
这谦虚实在是有点过分了。被他超越过去的都是些星光熠熠的名字：清原和博、松井秀喜、都是创造了职棒历史的选手，而且翔的本职还是投手。
“最近手肘的状态怎么样呢？投球练习还顺利吗？”
翔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种消沉，我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
挽救了这份消沉的是可爱的动物们。翔是真的非常喜欢动物，自从进入园区，投手的眼睛里就又有了喜悦的色彩。大熊猫旦旦和兴兴是这里的超级明星，不知道为什么腿有点短，反而加倍可爱了。排队等着看熊猫的时候，我跑去贩卖机买了两瓶热饮，希望至少今天的约会别再被我搞砸了。
小熊猫顽皮又活泼，考拉看起来毛软呼呼，水豚和大食蚁兽慢吞吞的也好可爱。看到各色鹦鹉的时候，我得知蜥蜴果然不是翔唯一养死过的动物。看完园内的各色明星物种，参观意料之中的以绿鬣蜥为结束。翔扒着玻璃的样子眼巴巴得活像个小学生，如果不是我拽他，他可能会去求工作人员让他抱一会绿鬣蜥。我用肚子饿了该吃午饭了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软磨硬泡地把他带了出来。
虽说圣诞节约会应该吃点浪漫的东西，但是我们俩都又冷又饿，于是很快达成了去吃咖喱的共识。我点了一份炸鸡块咖喱饭，翔点了咖喱牛肉饭和一份竹荚鱼，我觉得他还有所收敛。果然没有白长的块头，不过是不是有点太壮了啊？与其说是投手的体型，更像是强打者的体型了。
下午我们按照计划坐公交去六甲山脚下的缆车站，如果一切顺利，正好可以在天览台一睹大阪湾上的日落。
“稍等，我想抽一次那个扭蛋。”从便利店买了零食出来，我被门口的一台扭蛋机吸引了。
“是什么啊？”扭蛋掉下来的时候，翔也凑了过来。“牡丹鹦鹉！可爱。”
“是给你的。”我蹲在机器前，不好意思抬起发热的脸，只是把挂件递给对方。“春天投球请加油...”
“Roger！”翔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头附近往外比划了一下，表示收到。“走吧，再晚点就赶不上日落前的景色了。”
坐上缆车的时候我们俩还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出了缆车站的一瞬间，寒意就席卷了全身，显然大洋带来的暖流并不能随着海拔一起上升。我倒是还好，翔冻得直蹦跶，但又装作无所谓地竭力克制自己的骨骼肌战栗。毕竟是来自盛产柠檬的西南海滨，他那细腻的小麦色皮肤充分说明了家乡的日照强度。在等待日落的时间里，我们俩吃掉了带来的零食，稍微转移了一点注意力。
好在金乌西沉，傍晚即将降临。逢魔之时的天际，明朗的白日渐渐变成忧郁蓝调中的金色，待太阳浸入海平面之后，只在靛青的天际留下一丝绯红的余韵。华灯初上的阪神都市圈渐渐变成海空之间的亮点，平日熟悉的街景看起来渺小又遥远。我们找了个望远镜，试图找到导览图上标出来的那些明显的地点，再以那些为坐标找到家和学校。
“我看看...环球影城在那！梅田看起来好小哇。再旁边就是甲子园？明明从学校坐车过去要好久。”
“绘梨，其实我在想，如果以后，我不能投球了呢？”
“嗯？怎么会啊。”我还在盯着望远镜，没有细想中田的问题。他短暂的沉默让我发觉了自己的迟钝。
翔的眉毛又长出来了，此时已经拧成一条歪歪扭扭的毛毛虫，我也理解了他沉迷修眉的理由——但是现在并不是纠结眉型的时候。翔一脸委屈，像个垂头丧气的南瓜。
“不能又怎么样？不管只看投打哪一边你也是最强的高校球儿啊。”
“胡说，有的是比我厉害的人。”翔撇着嘴，并没有在客套。“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我望向他，少年的烦恼显而易见。
“我不会说‘你的话一定做得到’这种给人压力的话，你一定早就听到耳朵长茧了。我想说的是，”我深吸了一口山上冷冽的冬日空气，清晰因疲劳而混沌的思路。
“做不到没关系，没有优胜也没关系，不是最强也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是翔君，我才会为你应援的。”
天览台上不算充分的灯光模糊了翔的表情，但我能看到他再次明亮起来的眼睛里面流动着野望。恃才傲物在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天才特有的憨态，让我想起刚开始职业生涯的松坂。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能顺利进入职棒的话，我想以后有机会去美国闯荡，最后回到阪神退役。”
“现在不就有美国球团找你？”我记得大联盟球探来了学校好多次的。
翔摇摇头，“我还差得远。”
我知道他在心里向往着与球界的传奇们比肩。翔就像一颗仍未切割的原石，不管将来向着哪个轮廓琢磨，都注定要在聚光灯下反射出璀璨的火彩。
既然是圣诞节，我许个愿应该不算过分。神啊，请保佑他的愿望成真吧。
赶上最后的缆车下了山，我把翔送到新神户站，然后坐电车回家。爸妈并没多过问，我在浴缸温暖的氤氲中睡着了。那短暂的梦中，我似乎隐约看到翔在投手丘上引腕，面对的坐席上尽是异国的观众，球场欢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