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城火车站只有一个出入口,林广站在从火车站一出来就能最先看到的那根柱子前边,望着出站的乘客检票。四十岁的男人半辈子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此时本该沉稳的脸庞仔细一看,却能从那眼神中咂摸出些眼巴巴的意味。
他女儿林矜今年第一年读大学,第一回出远门就跨越半个中国,林广心里是日日都担心。虽然没有告诉女儿,但思念一点也不比她妈妈少。
终于盼到女儿放寒假回家,他今天清早天微微亮的时候就出门,一直在车里坐到这会儿太阳明晃晃地晒人,才把握着时间下车去火车站出口等着。
林广在宜城三中教化学,现在还没到高中放假的时候,上午他本来是有课的,前几天特意和别的老师调课,这才空出一天来接女儿。
到底是教书的,在火车站门口等人的多得是,林广的气质却明显比旁人出挑得多。一方面是因为教书育人,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啤酒肚,即使穿着最常规的蓝灰格子衬衫和皮夹克,也衬得他干净利索、文质彬彬。
林矜检完票出站,父女俩一眼就找到了彼此。
林广快步上前,毫无征兆间打破之前站在门口的儒雅。
“爸”,林矜喊他。太久没说话,少女原本清凌凌的的嗓音带着点哑。
“哎,矜矜,箱子给我,还有你这衣服,我拿着。”
林矜从江城走的时候穿着羽绒服,现在只穿着里面的棕色高领毛衣,那件全黑的长款羽绒服被她搭在胳膊上挽着。
四个月没见,比起九月份林广把人送到江城时,林矜瘦了不少,一张小脸几乎能埋在宽大的衣领里,看得林广心疼不已。
林广把林矜手里的行李箱、羽绒服、还有背上背的书包一样样接过去,林矜也就听话地配合他。
“这块不好停车,爸爸把车停在那边了,我们先走一截。”林广用搭着羽绒服的胳膊肘指了一个方向,林矜没看到车在哪,只应声说好,跟在爸爸身旁走着。
父女俩走在一起,气质倒是出奇得一致——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
肤色也是出奇得一致,太阳底下晒着白得快要发光。
林广一米七五的个子,不算高,脸也不算帅,但胜在肤色和气质。林矜就更不用说了,专挑父母的优秀基因继承,气质和肤色继承了爸爸林广,五官却继承了妈妈秦珍。
那双眼睛简直是和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型偏圆,眼球是浅浅的茶色,像颗琉璃珠子似的清透美丽。
硬要找缺点的话,那就是那对长在妈妈那里仿佛情感充沛得能溢出关怀的眼睛,在她这里却冷静得疏离,没有一丝亲和力。幸好眼眶骨长得偏圆,不至于显凶。
这父女俩走在路上,频频引起路人侧目。他们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林广继续关心女儿, “在江城冷不冷?”
林矜在江城大学念书,江城地处江南,冬天湿冷刺骨,极南之地长大的女孩,第一次见识到冬天的真正威力。林矜肯定自己讨厌冬天。她怕冷,非常怕。不过那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冷,但是多穿一点也还好。”
“是要多穿一点,生病的话人难受,还影响学习……”林老师的职业病犯了。
其实林广在学校对着学生也没这么多叮嘱,只是他对着女儿,忍不住想要多叮嘱一点。不仅自己那点话,他还把平时在学校听到的别的老师关心学生的话,统统搬过来。
林矜显然习以为常,她像是班级里最听话最懂事的学生,会把老师说的每一个字放在心里,默默执行。她看着爸爸,在适当的时候点头回应。
两人不像父女,反倒像师生。
等林老师关心到在大学能不能适应、能不能融入班集体的时候,父女俩终于走到车旁。
林矜等着爸爸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无意间抬头看着火车站的方向,突然顿住。
如果说林矜的眼睛是个盛着一潭死水的琉璃池子,那此刻死水终于被风轻轻吹起涟漪,皱起的水面映出一个火一般热烈的身影。
林广放完行李,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 “是顾家那个小子,我也是今天来才看到这个广告。”
父女俩都不是情绪特别饱满的人,林广不爱外露情绪,林矜更甚。
此刻,两个人却同时有了感慨的事。
即使隔着一条马路,那幅火车站楼外的超大广告海报也清晰非常。
大概是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新年,海报里的少年穿着红色毛衣拿着红色手机,一双看着镜头的桃花眼脉脉含情、勾人心魄,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林广坐在驾驶座上,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在心里感叹,确实帅,也难怪引得学校里的女学生都藏着他的贴纸、海报。
林广在学校倒是不管这些,只要没影响到学习成绩,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去了。
更何况,他不仅看着那个贴纸上的少年长大,还当过他一个学期的班主任。
三中不如一中名气大,不是尖子生的首选,但也不算差,就是中规中矩的一所高中。顾帜中考完去了三中,两家家长商量过后,还是把他放在了林广带的班,老师是熟人能多关注孩子一些。
顾帜是个好孩子,林广看得出来。他学习成绩虽然算不上多好,但在三中也能排个中上游,学习态度又认真,就这样念三年,读个本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他却非要放弃,放着安稳的坦途不走,坚持要去学艺术。小小年纪,从南跑到北,一个人去北城念寄宿学校学音乐。
别人家的小孩要怎么做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自己的女儿还不是一样,物理化学成绩那么好,还拿过不少竞赛的奖,明明在这方面有天赋,上大学选专业却偏要选法学。
现在的小孩子脾气都大,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做父母的也该放手了,林广懂这个道理。
“顾帜啊,高一的时候就在办公室梗着脖子跟我说他热爱音乐,没想到,三年不到,这小子真成歌手、闯出名堂来了。”
高考完那个暑假,顾帜不顾家里反对,刚满18岁就跑去参加歌手比赛,电视节目一播出,火遍大江南北,连宜城这种小地方都有不少人给他投过票。
林广边说边把车倒出去,那块张扬的广告牌慢慢退出两人的视线范围。
林广偏头看林矜,跟女儿对视上, “我看你刚刚看得出神,还不知道吧,他现在可火了,就是你们高考完,他去参加那个什么歌手比赛,现在红得我们学校里一堆女生拿他当偶像。”
林广说着,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骄傲。
林老师在和自己从不关注娱乐消息的女儿,炫耀自己的学生当了大明星。
“不知道。”林矜摇摇头,如实回答。
顾帜是背着父母去参加的比赛,他在父母反对的第一时间放弃,之后又借口去找北城的同学玩。顾父顾母不疑有他,两家又都没有看这种节目的习惯,以至于一直到节目结束顾帜夺冠,两家父母都还被蒙在鼓里。
而没有父母的传达,林矜不可能知道顾帜的事。
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顾帜的消息,林矜都快忘记,曾经顾帜不管做什么,第一个要告诉的人就是她。
顾帜从前最粘的人就是林矜,两家父母总爱调侃顾帜是林矜的跟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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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拿热爱音乐当借口,热爱音乐就必须得当站桩歌手吗?
“唱跳歌手就不热爱音乐了?
“顾帜,你别拎不清,现在唱跳才是潮流,公司搞男团想到你是对你的肯定。
“你这张脸,天生就是要唱跳的!
“话我撂这了,顾帜。我给你时间,你想想清楚,想通了、同意了,再告诉我。”
经理一走,诺大的会议室就只剩下顾帜一个人。
顾帜也没在里面多呆,很快推门出去。
外面几个探头探脑的同事立刻缩回脑袋,假装认真工作。
从顾帜7月份参加比赛、8月份爆火到现在,就是在鑫禾这样的大公司,顾帜也是最炙手可热的新人。没人想到上面这么快就和顾帜起了矛盾,不过这样的情况在鑫禾也不是没有。
大公司就是这样,资源是多,可话语权也强硬,拿捏顾帜这种初出茅庐的新人轻而易举。
但是经理不给顾帜面子,其他同事还是要给的。人家现在吵架,说不定明天就合好,到时候顾帜照样是公司的香饽饽。同事们都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顾帜当作没看到,出了会议室没做任何停留,直接坐电梯离开。
楼下顾帜的助理徐顿正在车里等着,只见到顾帜一上车就坐在后面阖上眼。
给顾帜当助理也有几个月了,即使顾帜平时就表情不多话也少,徐顿还是能感觉到他今天心情格外不好。
徐顿从后视镜里瞥见后排男人的眉眼,紧闭的双眼上方眉头微拧,与营业时有意识地微笑掩饰不同,此时那张脸自带的凌厉感暴露无遗。
顾帜是客观意义上的帅哥,换句话说就是浓颜,与公司想给他打造的邻家男孩人设其实并不相符,毕竟很少有人的邻居帅得这么过分。
和徐顿第一次见到顾帜时相比,顾帜明显已经褪去许多青涩。可以说刚参加比赛时顾帜还有几分邻家男孩的味道,可现在几乎是和邻家男孩毫不沾边了。
他只是坐在那里,就散发着大明星的气场。
可是顾帜今年,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18岁少年,比去年才跑来江城打工的自己还小一岁,徐顿心中不无感慨。
两人都是第一次涉入这个圈子,年纪又相仿,徐顿能感觉得到,顾帜人和他的脸完全不一样,他不是个难以接近的人。
而且,顾帜还会帮徐顿。明明两人都是零经验的新人,顾帜却比徐顿更敏锐、心思更细腻,对待人接物的细节捕捉得十分迅速,还能用观察到的东西提醒徐顿,帮徐顿避免了很多麻烦。
徐顿回忆着这些日子,突然被后排男人出声打断。
“去学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