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树大典头一日,花木司将所需置景盆栽运到城中广场。
黄舸来到马车前,将一盆花抱起,后知后觉有些沉手,便倚着车边将花盆底部放在车筐上挪动了一下,打算重新换个姿势抱起。
旁边一双手从她怀里把盆景接了过去,“阿舸,重的交予我们,你寻些轻的搬。”
黄舸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梁生唤她“阿舸”。
邓珞珞从一旁走来上前搭了把手,“黄舸,你阿爷有没有和你说过当年龙树之约的事。”
“未曾。”黄舸回答。
“听闻你阿爷的便是从神明处获得的造园意境。”沈磊拍完衣袖上的灰尘也抱起一盆花。
黄舸没有接话,探身往车内拿出一个物件。
山水司司主陈广白站在沈磊的身后,“少年人要把心思放在正处。别无视他人的努力,并将其化作神意。”
黄舸看向陈广白,对方朝她点了点头。
各司一直忙碌到深夜,大家就近在城边的驿站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镜花湖边很早便聚集了人群,往湖心的岛屿看去,龙树屹立。
龙树树干粗壮笔直,枝繁叶茂,树前有一方石案,供果与十二盏银杯置于上方。
黄老今日穿上了祭衣,彩色的绣线在衣领处穿梭而成山水纹,纹路一直蔓延至胸口然后被外面的无领玄色长袍掩住。打满星图银泡的长带在腰间把袍子拢住,长袍的袖口绣满了太阳花纹并点缀着银螺。每往前走一步,便能听见身上银坠碰撞的叮当声。
沈文元将装满水月台之水的玉瓶递到黄老手上,黄老接过后乘上停靠在岸边的扁舟。
周围丝竹乐声逐渐响起,吵嚷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弹奏者拨响弦音,古歌随即唱响。
“有树倾倒,落地为城,枝条成河,屑化鱼虾,日月先祖,生于其上,同生同长,岁岁年年......”
扁舟在歌声中缓缓行驶着,渐渐靠近了湖心,黄老提起裤裙抬脚踏上湖心的土地。
他走向前,将玉瓶中的水倒入案台上的银壶,又回身舀起湖水,混入壶间。
黄老将杯盏斟满,分别浇入龙树周围的十二个方位,取出嵌在石台中心的玉球,站于龙树面前,唱出最后的歌谣:“今有吉日,敬尔龙神,祈求顺遂,佑吾八方;镜花水月,灌尔之上,望出吉果,佑园春华。”
手中的玉球发出明黄色的光亮,镜花湖底似乎有一束光从树的根部贯穿至龙树躯干,树的轮廓被一层光晕笼罩。
黄舸站在对岸眼看着龙树在短短的时间里展示出花木的一生:叶落开花、花落结果、果落叶满。待玉石的光芒全部消失后,黄老将玉石放回原处,带着众人面向龙树躬身以示谢意,龙树大典至此礼成。
此时,扁舟上的两位船夫也走上岛屿,捡拾掉落在地上的龙树果。
果子并未被拾取干净,而是留下了部分,留予飞鸟;再将部分放入湖中,留给鱼虾。
扁舟行驶回岸边,黄老将龙树果交予园境,又让一位阿伯对着天空放出礼炮。
“游园活动现在开始!”人群从湖边散开,陆续返回城中往广场而去。
黄老卸下沉重的祭服,走到黄舸身边:“舟舟,好久没见了。”
“阿爷。”黄舸上前挽住黄老的手臂。
“与我一同走走?”黄舸抬眼看向梁生,梁生浅笑点头:“去吧,我会和叶司主知会一声。”
黄舸搀扶着阿爷,沿着湖岸缓缓散步,黄老回头望了一眼梁生,询道:“新朋友?”
“嗯。”黄舸低声应道。
“你能在园境交到朋友,阿爷就放心了。”
镜花湖旁建着一座六角亭,芦苇成片地生长着簇在亭边。
两人在亭中坐下,黄老开口说道:“舟舟,怨不怨阿爷今年让你去园境,且只把你打点进了花木司。”
黄舸心里清楚,如今自己能被周围大多数人善待,其实皆是承了阿爷的人情。
“托您的福,已经替我解决许多问题了。”
“哎。”黄老叹了口气,他自己心中是有些不忍的。
黄舸卧病的那段时日,久不见好,黄老便私下在龙树面前占了一卦。
在此之前,他从未为任何人或事卜卦。
“无恙。登山入境,君子可善终。”
卦不外传,此事唯有黄老自己知道,然后便对外宣称:三年久矣,不可再待。
“今年的树果会制成一批新的芥子剂,你们以后许会用到,可想好了如何应对?”黄老继续问着。
“何意?”黄舸不明所以。
黄老皱起眉看着一脸茫然的孙女,庆幸今日多问了一嘴,“你大抵是病忘了,你可知自己是无法使用芥子剂,进行元神游园?”
黄舸耸了耸肩,尚未明了此事的严重性,“那无法使用便不用呗。”
黄老坐直身板,面色严肃,“无法使用芥子剂之人是不被龙树神明选择之人,不可入园境,进水月,允龙树约。”
不被选择?
黄舸愕然,“此话怎讲?”
“龙树神录中有过记载,但那一卷已被磨损,无法考证,只是凭口耳相传至今。”
“可有发现其余不能使用的人?”
“也未记载。”
“那如何当真?”黄舸义正言辞,黄老笑道:“如今世态清明,百姓安乐,就算无意中发现无法使用芥子剂之人,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更何况人最善于伪装和隐藏。”
黄舸不解:“阿爷,我觉着神明应是包容众生的,而不是从出生就被附上原罪。所以不愿意接受的从来都不是神明,是世人吧?”
黄老一愣,他未想到眼前的人能说出这番话,有一瞬间好像这个小姑娘和几个月前已经不一样了。黄老心中有些忧虑,试探着:“你在山上是否遇到了难处?”
“没有,大家对我都挺好的。”黄舸说,“阿爷可是怨我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黄老看着她:“有些人吃辣椒会过敏,有些人则不会,我觉得芥子剂也是一样的道理。不过,你既然知道人言可畏,在此事上还需隐瞒到位。”
黄舸琢磨着,“那我到时候便装作已经神游的模样,可好?”
“不妥,你就直说之前大病一场,元神还未恢复,暂时无法使用芥子剂。”
“好。”黄舸应下。
黄老虽然身为祭司,但很少向黄舸灌输过多的怪力乱神之事,只是让她写好“人”字的两撇,知己身对于世界不过蚍蜉,而对万物充满敬重,更知虽微小却也身怀力量,困难当前,也可用力一博。
一个守护者,一直试图不依赖于自己拥护的神明。
“阿爷,他们说你在水月台见过龙树神。”
“嗯,或许算是见过。”那年黄老作为优胜者站在水月台内,平静的水面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人生至此,怎会没有遗憾,他也原本是有所求的。只是那日站在汀步上,许多想不通的事情忽然想通了,眉头舒展开来,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随后水月台内金光乍泄。
“阿爷,你向他许过愿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问,也没去求任何未尽的遗憾。”黄老说着。
只是众人都认为自己今日的成绩与龙树神明有关罢了。
“这样啊。”,黄舸觉着有些可惜,“阿爷,你真的没有想求的东西吗?”
“最开始是有的,不过后来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黄老认真地看着她继续说道:“舟舟,你要记住有些答案是向内求,不是向外。”
“我不明白。”
“别急,你会等到明白的那一天。”
微风拂过,身后芦苇发出沙沙作响,一个人影从亭后走了过来,原是梁生来寻她:“阿舸,该走了。”
“去吧。”黄老拍了拍黄舸的后背,“节假日别忘了早些回家。”
梁生对着黄老一揖,和黄舸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