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火

    太子早些年遭人毒害,据说行事的时候根基被骟掉一半。

    虽然皇家对此事守口如瓶,太子地位也一直超然稳固,可近年来密都官员有目共睹的发现太子性情行事愈发阴鸷狠戾。

    太子再饮一口鹿血,面色如常道:“听说他家最近几年可不太平。西北姜风那一支死绝了,密都没什么用的这一支也接连死了几个姑娘。”

    “哦,不对,姜风倒还留了个后人。”他停下手里切肉的动作,哧哧笑出声来:“好像当年西北那边送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名字挺奇怪,叫三什么……”

    “太子殿下!”崔狸踹翻矮几。

    门口守军打开一条门缝向内张望,被太子扔酒杯砸破额头,忙不迭将门关紧。

    “太子殿下,崔狸酒后失言,请殿下勿怪。”崔狸脸色铁青,跨过矮几双膝跪倒在太子面前,卸掉背上铁剑扎进地板。

    他抓起地上两片鹿肉塞进嘴里猛嚼,又提起装鹿心血的酒壶对着喉咙狂饮。

    一室寂静。

    雅间里响起暧昧的响声,远处一男一女两名舞者赤条条交缠在一起,发出欢愉的喘息。羯人公主也一层层剥去身上衣物,跨坐在太子身上。

    舞者身边萦绕的森森绿影化成几百只萤火虫,带着潮热的气息离散到房间各处。

    太子握住一只森绿的小虫,用指尖捻碎压在羯人公主舌上,幽幽道:“想清楚自己姓崔还是姓李,吃到嘴里的,就别想着再吐出来了。”

    李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朝对面吓白了脸的睿王幼子挤眉弄眼。

    后者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朝外间大喊道:“上菜!怎么还不上菜?”

    半晌无人应答。

    内院重兵把守阒静无声,雅间里众人能清楚的听见外院脚步嘈杂人声鼎沸,慌乱尖叫声不绝于耳。

    门口守军回道:“据说锦衣卫在隔壁冰库发现了尸体……很多尸体,引起外面街道百姓恐慌。”

    李狩立刻道:“太子哥哥,不如咱们现在走吧?一会儿京兆府禁军都来了,人多面儿杂,咱们不方便解释。”

    太子气息不稳,斜睨崔狸道:“锦衣卫……你的人么?”

    崔狸嘴里塞满鹿肉,喉咙里鹿血的腥气有一种掀翻天灵盖儿的冲。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重重点了点头,嘴角眉梢止不住的上扬。

    太子推开身上羯女,起身整理布袍道:“七年前那件事儿,你自告奋勇说帮孤去查。孤帮你批了离京的条子,你连夜追去云城。先是跟孤写信说人跟丢了,后来干脆说人在屠城的时候死了,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查到。”

    太子走到崔狸身边,捏紧他两颊,把鹿肉一股脑挤进喉管。

    他看着崔狸涨红欲呕的脸笑道:“当年到底是谁害的孤,孤心里其实一直很清楚。这事儿孤的态度还是跟当年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夔王李狩手一抖,悄悄打量两位哥哥的脸色,暗中朝崔狸摇了摇头。

    等太子一行前脚出了雅间,崔狸后脚便忍不住撑在门框上剧烈呕吐起来。

    幽暗中两个舞者已迷失了神志,还在忘情纠缠。萤火虫闻到了腐液的香气,围着地上濒死的鹿和崔狸的呕吐物乱转。

    崔狸扭头看见那头抽搐的鹿,踉跄着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地,俯身摸了摸鹿头对它耳语几句,大手在颈子上微微使力结束了它的垂死挣扎。

    “你人还怪好的。”羯女拢着半褪的衣衫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他们说你是草原上专门屠狼的杀神。不过,你知道我是谁么?”

    崔狸兴致缺缺转身要走,被羯人世子叫住:“崔狸,你把我们赶出草原,快统一北境的时候,崔家人把你叫回来做锦衣卫,做李家的狗,你甘心么?”

    崔狸起身道:“那要我回去把你们全族灭掉?”

    他继续向前走,却被羯女抬腿蹬在矮几上拦住。她褪掉身上全部衣衫,背对着崔狸,从腰部到臀部显出一个巨大的狼母刺青。

    “狼母刺青,熟悉吗?”羯人世子汉话十分流畅,他道:“你在崔家这么多年,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狼母是匈奴人的图腾。匈奴人西迁之后,留在北境的一支成了我们羯部,走到黄河的一支改了汉名姓崔。咱们都留着狼母的血,你却受到汉人蒙蔽成了屠狼者。今天李家太子这么对你,你还甘心继续俯首称臣为汉人卖命?”

    崔狸拔了地板上的铁剑,剑尖点在羯人世子肩上。

    他指剑问道:“这铁剑,三尺二寸圆柄做了血槽,不如弯刀好用,但是胜在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七年前北羯军队里人手一柄。熟悉吗?”

    羯人世子不置可否。

    崔狸将铁剑收回包袱:“崔家在洛阳老家有个兵器坊,每年打造八千柄铁剑。其中两千柄用的精铁,两千柄用的普通铸铁,剩下四千柄用的废铁。每年上交四千柄给朝廷,偷运四千柄给羯部。那两千柄精铁给哪一方,下次打仗哪一方就能胜出。”

    他道:“崔家族徽里确实有狼母,不过狼母头上还踩着只三足金乌。崔家就是要喝着狼母的血,去成为那只不死不灭全知全能的三脚乌鸦。你们羯人和汉人一百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斗,不过养肥了崔家这样的权力怪物罢了。在大宪,像这样的怪物还不止崔家一家。”

    崔狸斟一大盏太禧白漱口,擦拭干净头面道:“七大家的人脉你尽可去挖,无论最后谁选了你们结盟,羯人都会在战争的消磨中不断失去人口、土地。若不愿意离开草原,就继续吃大宪的皇粮做只乖狗别再咬人。”

    他顿一顿冷笑道:“对了,不是大宪在拿岁贡养着你们,是我崔家。阁老的手松一点,朝廷账上有钱,你们就有饭吃;阁老的手紧一下,你们羯人每到过冬就得饿死一半。还有,刚才李家叔侄谋划的事儿,阁老有其他安排,你们最好别跟着掺和。”

    崔狸说罢抬脚就走,羯人公主已穿上衣服连忙赶来。她手上拿一条温热的毛巾,试图踮脚擦拭他下颌的滴落的酒液。

    她吹气如兰媚眼如丝,柔声道:“您何故对我北羯恨之入骨?七年前那几场屠城,七个世家个个有份。您不走运碰巧在云城,这仇要报,我可祝您一臂之力。”

    崔狸捉住她小臂,想说些什么却被气笑了。

    当年杀人放火的罪人,现在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上赶着要来祝他一臂之力?

    滔天恨意只在他心中翻涌,眼中早已麻木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放开女人的手,随手接住风中一片枯叶,向身后一扬跨出门槛。

    崔狸刚走出内院,雅间里接连传出尖锐的惨叫,两对男女从坍塌的火场仓皇逃出。

    雅间吊顶大灯的绳索突然断裂,几百盏烛火灯油倾泻坠地,正好砸在地板上倾倒的一坛太禧白上。

    梨花木打造的奢华雅间瞬时燃尽化作一团乌有。

    酉时日入,倦鸟待归巢。

    金乌迅速坠下云层,崔狸借着最后一丝余晖挤进醉淮巷密密匝匝的围观人群,被眼前的景象惊掉了下巴。

    他以为状元带他来找碎尸案的第一现场,却没成想是这样的现场。

    想象中的第一现场,尸首十几具,最好再碰见两三个凶手正在分尸,完美结案。

    然而现实中的现场有点大,差不多两个醉淮楼那么大。

    里面的尸体也有点多,漫山遍野一望无际那么多。

    数不清的人体碎块层层叠叠码放在一起,冻成一个长三十丈、高两层楼的巨大冰块。一半地上,一半地下,几乎把冰库塞爆。

    昨天夜里的雨水冲垮了冰库北侧泥墙,此时冰块底座被雨水几乎泡化,右下角开始坍塌,巨大的千尸冰块摇摇欲坠。

    这个冰库由醉淮楼和隔壁几家官绅富户共同使用,各家的空间用黄泥砌着冰砖隔开。醉淮楼存储的菜肉香气混在尸臭里面,顺着西北风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崔狸又吐了。

    这一次他已吐无可吐,连胆汁都没挤出一滴。

    战场上正大光明的杀戮是直击灵魂的痛苦,而城市掩藏在阴沟暗道里的谋杀,是另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恐惧。

    崔狸第一次明确感知到害怕这种情绪,无论是皇城的权力场还是北境的战场他都没怕过,因为他总能明确知道幕后凶手是谁,真正目的为何。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没有凶手、动机未知的杀戮,而且是大规模残忍的批量杀戮,在他从小长大的、无比熟悉的城市。

    “冰块里至少冻了两千人。”状元挤进人群,递给崔狸一条泡过药水的帕子,气喘吁吁道:“如果每个死者的所有部位都冻在这个冰块里,至少两千人,否则……那数量不敢想象。”

    崔狸接过帕子捂住口鼻,这才发现状元肩上扛着半扇猪骨肉:“你这是顺便把晚餐的食材买了?”

    状元点点头又摇摇头:“能不能当晚餐,得看待会儿的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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