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局

    崔狸瞪着眼前一盅蟹粉狮子头,强压下胃内翻涌,拿筷子的手凝在半空迟迟不落。

    一双青缎菱纹靴几步踩上十来级白玉台阶,踹翻崔狸身前的矮桌。

    矮桌上一只公鸡斗彩瓷盅,底下垫小火炉温着汤汁,一股脑全砸在崔狸前襟。

    “小阁老,表少爷昨儿个夜里进城之后还没用过饭食……”管家拦下暴怒的中年男子,领着底下人尽数退了出去。

    偌大的花厅只留两位崔家公子对峙。

    “舅舅,年纪大了脾气还是这么暴?”崔狸拎起装刀的包袱蹲在榻上,甩手揩掉一抹明黄的油污。

    “晌午了,还没闹够?”崔濂挽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崔狸对面。

    这个便宜外甥和长姐生得一模一样,狼心狗肺的德行也是如出一辙,真叫人厌恶。

    “阁老让我问你,北境八十万大军去哪了。”崔濂开门见山,跟狼崽子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什么意思?咱们崔家两位阁老坐在内阁,倒找我一个小参将询问军机?外祖父不是叫我回来和表妹……”崔狸话未说完,面前椅子被猛的推开。

    崔濂起身扯开领口,拿起地上碎了一半的瓷盅,对着崔狸的面门猛劈下去,被崔狸单手格开。

    “我大了,您可打不动了。”崔狸嬉笑道。

    “混账!凤家军五十万,西北军三十万,在你眼皮子底下一夜之间从北境蒸发!”崔濂有气喘之症,扔了瓷片坐回椅子上,面色灰败,“消息压在内阁,到了晌午皇上就该知道了,你有没有什么话递进去?”

    崔狸气定神闲,等了半晌才问:“我爹是谁?”

    崔濂顺了顺气,抬眼皮子看他:“你是个人精,这许多年还没猜到?”

    崔狸心中有了数,便不再问,从怀里掏出封书信扔给崔濂。

    信件外头的牛皮纸封染了几层黑血,崔濂掏出信纸,见里面是西北王李猛的手书,揣进怀里起身要走。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李猛人呢?”

    “杀了。”崔狸淡淡道,“那信封上便是他的血。”

    崔濂点点头下了玉阶。

    “醒魂司那边,阁老预备什么盘算?”崔狸起身问。

    “你且先挂着职,放手做,权当预先熟悉锦衣卫事务。那里头烂账多,往后有大用处。”崔濂揣着信,步履轻松。

    他现在心神激荡,难得愿意跟崔狸多说两句:“这次除掉西北王你立了大功,现在姓曹的还占着指挥使的位子,不过曹贵妃已经没了……你的命二十年前就写好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千万不要多想。”

    崔狸捏紧了拳头不作声,待崔濂出了洒金阁,要了匹马直奔菜市口醒魂司。

    密都菜市口开在东西两条大道交汇处,人多车杂。崔狸一早下了马,牵着缰绳在小吃摊中间穿梭游逛。

    他腹中饥荒眼冒金星,快走到胡同口也没找到顺眼的吃食。抬头看见一个仙姿玉骨的白衣武将,正笑吟吟立着挑拣糕点。

    “她最近爱吃这个?”崔狸绕道武将身后,越过他肩膀伸头问。

    武将轻笑不语算是首肯,崔狸从他手里拈起一块桃花酥塞进嘴里牛嚼:“不错。老板,全包起来。”

    崔狸洒了把碎银,又捧了一手桃花酥囫囵塞进嘴里,钻进武将身后楠木马车。

    武将挑帘跟着进了轿厢,未开口先咳红了脸。

    他本生得极阴柔单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日光白得透骨,穿着军人的常服颇有一种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凤至,你什么时候死?”崔狸开口便问。

    崔狸的长相和眼前人完全相反,天生一副铁打的兽骨,战场上骁勇无匹。他束手束脚窝在凤至精致温暖的马车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么名目张胆上我凤家的马车,不怕皇上和崔相生疑?”凤至咳了小半晌,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你都敢来我醒魂司地界儿,我怕什么?”崔狸道。

    凤至收了帕子,轻笑道:“我来接夫人回家,我怕什么?”

    “她昨晚差点死了你知道么?”崔狸一只手锁住凤至肩胛,将人禁锢在壁板上,压不住眼底的狠戾,“你做你主子的好狗我不管,但是别利用她。”

    “既然这么喜欢,当年干嘛把人推给我?”凤至仰头轻笑,“三年前是你满密都放口风,说姜家三女和我凤某八字乃天作之合。我放着多少王侯贵女不娶,以正妻之礼抬一个庶女过门,不过是为了送你一个人情。”

    崔狸啐了口酥皮,漫不经心道:“那时候都说你快死了,姜家欺负她孤苦伶仃一个庶女,要把人送给何太监……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没想到你小子命这么硬,进了两趟诏狱竟能扛到现在?”

    “说起来倒要谢谢你,姜三醒可真真是个妙人儿,现在我根本舍不得死了。”凤至拂开崔狸,在他耳边低语:“我用北境八十万大军送你上位,你走你的路,姜三醒必须死心塌地跟着我。”

    “别把自己演得跟个痴情种一样。”崔狸冷声低喝:“凤至,你这些年暗地里做的肮脏事,你家老太君知道么?”

    “她是什么好人么?老太爷的续弦,跟我没什么关系。”凤至笑道。

    “十天之前,北境八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北境整个冬天都在冰雪暴,人畜死伤不计其数。羯人已经集结了百万铁骑,眼看着马上又要南下讨岁贡。”崔狸急道,“羯人就要来了,千里国门无人值守。去年黄河水患几十万流民还未安置,东南海盗又断了海路,西南睿王虎视眈眈,东南西北尽是死局!”

    “哦?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凤至道。

    “大宪亡了,跟你有没有关系?!”崔狸钳住凤至肩膀,盯紧他的眸子,咬牙切齿道:“西北王李猛死前给睿王写了封绝笔信,让他以羯兵翻越长城为信,率军攻打密都。我不知道你和你背后的睿王在玩什么游戏,大宪早已经漏的跟筛子一样,危若覆巢之卵!七年前羯人连屠七座边城,咱们可是各自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你,真的不怕再来一次么?”

    “七年前?呵,我以为你早忘了。”凤至眼尾猩红冷冷道,“七年前北境凤家、西北姜家联手御敌,你外祖崔明诚为了上位,连下九道圣旨骗我祖父回京斩杀夺了凤令,硬生生调令凤家军从前线撤回密都勤王。羯人连下十八座城池,七座被屠,姜风一家战死留下个庶女三醒死里逃生。你外祖反倒护驾有功,毒杀厉王。一介寒衣无权无势,靠卖友求荣一路做到了内阁首辅。”

    “是,我们调走了八十万大军。可你们崔家,甚至满朝文武,有一个是无辜的吗?”凤至哑着嗓子低声嘶吼,“北境军上上下下早都被你们这些自诩清贵的文臣世家蛀空了!八十万人哪容易那么轻松一夜消失?哈哈哈,还不是官官相护,一路放行!你尽可以去查,带着锦衣卫去挨个抄家拷打,你最后会发现,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等你们查出来,八十万人马早已就位。”凤至猛咳,“大宪,又该变天了。”

    崔狸浑浑噩噩从凤至的马车上下来,捏紧了手里装满桃花酥的大号油纸包,抬脚进了醒魂司的门。

    “哟,看看谁来了?”狗爷鼻子下面围了块破布,从场院的尸骸堆里直起身子,老远看见崔狸跟个丧门星似的黑着脸靠墙根站着。

    “状元,小仙儿,来拜见新长官喽!”他吆喝道。

    两个年轻男女放下手中活计,趟着尸骸小跑过来,在崔狸面前站定。

    狗爷扒拉下他们捂得严严实实的面巾,挨个介绍:

    狗爷指着书生气的年轻人道,“这是正德四年文宗皇帝亲自殿试的状元,在咱们司专门负责整理档案线索之类的文职。”

    狗爷挠头问他,“状元,你真名叫什么来着?”

    “萧渡,我叫萧渡,字雪舟,今年二十三岁。”萧渡笑答,“崔大人,久仰您的大名。”

    崔狸挑眉:“我一游手好闲的纨绔,有什么名?”

    萧渡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您给溧阳将军题的墓志铭,三百一十八个字,字字雄浑,雪舟倒背如流。”

    “噗……马屁精。”萧渡旁边一个穿着苗装女孩嗔道,“崔大人,你可别被他骗了,这人惯会拍上峰的马屁!”

    “哦?”崔狸觉得这醒魂司有点意思。

    “萧渡他是状元啊,不管再长的文字,他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女孩精灵古怪,眼底透着一丝狡黠,“他知道您要来上任,连夜翻遍了密都所有文献,才在溧阳将军墓碑上找到您一篇文字。当时还说您写的碑文句法不通,有辱……唔……”

    萧渡猛的捂住女孩的嘴,连拖带拽把人带到场院外头。

    “她是干什么的?”崔狸问。

    “她是小仙儿,还没有汉人名字。”狗爷答,“她母亲是苗疆大司命,来咱们这儿历练历练。”

    “嘿——这都哪儿找来的人才!”崔狸摇头。

    狗爷作揖打算扯呼,被崔狸用手指勾了腰牌拦住。

    “钱老狗,那你呢?我听说你可不简单。”崔狸眯眼问他,“还有早晨蹲房顶上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位,为何盯着我的眼神里面会有杀意?”

    “你说骨头?”狗爷打着哈哈,“他是柳爷亲手逮进来的死刑犯,手上两个灭门大案,身上背着五十来条人命。眼睛那肯定露着凶光,您说是不是?”

    崔狸待要再问两句,听见身后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狗爷,快叫乌鸦!三醒,三醒已经没气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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