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洒金

    卯时初刻,晨光拱破乌泱泱的断云,挤下一束天光。

    细细密密的金光洒在屋顶汉子掌心的炒油茶里,泛起一缕焦糊气。汉子出奇清瘦,两眼黄浊,蹲坐在瓦顶俯视巷子里一队来人。

    一条老疯狗,一只狼崽子,跟着两个骂骂咧咧的俏娘们。

    其中一个娘们肩上还扛着头血尸。

    呵,有趣。

    一人宽的窄巷,青石板脏得冒油光。

    狗爷在前头闷声带路,蹭掉黏在鞋底的狗屎,低骂了句晦气,停在黑油木门前面,一脚踹开半面门板。

    他回头朝崔狸狡黠一笑:“小崔大人,咱们到了。”

    崔狸立在原地不动,抱着装刀的旧包袱上下打量门脸。

    这哪里是锦衣卫?连卫所的牌匾都没装,顶多算是个大宅子的角门。门洞用两片漏风的榆木板歪歪斜斜勉强遮住也就罢了,竟然还坏了一片。

    崔狸仰头盯着屋顶汉子手里的油茶碗良久,咽了咽口水,从牙缝里蹦出两句问话:“你们醒魂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锦衣卫下面还有这么个衙门?”

    狗爷听了“嘿嘿”直乐,直从肺里带出一口老痰啐在地上:“敢情连您也不知道?那可真有点邪门了。”

    “有话不妨直说。”崔狸挑眉。

    密都清晨阴涔涔的,他昼夜兼程玩儿命赶了四天路,好不容易进了城,连口热食都没吃上,现在只想进屋喝杯茶汤。

    “来之前您外祖没交代过咱们醒魂司这档子烂事儿?”狗爷回头看他,一脸玩味。

    崔狸一愣:“爷们正经在西北当兵,回来密都临时挂个职务,不掺和你们锦衣卫什么事儿。”

    他抬脚要进门,被狗爷叉腰伸腿抵在门框上拦住。

    “小崔大人,二十多年的老规矩了,进了醒魂司,就是醒魂人。”狗爷眼里冒着贼光,努嘴看向门内:“这地界邪性的很,前后来了六位主事大人,可都是殁在任上。别怪老狗没提醒您,里面个顶个的怪胎,您掂量清楚了再进这个门。”

    说罢,他龇着一口黄牙大摇大摆径自进了院子,把崔狸晾在门外。

    崔狸抬眼望着面前这扇黑漆漆的破木门,正月刚过连副对联都没贴,实在晦气的紧。

    他心中隐隐觉察到,自家老爷子又给他挖了一个坑,一个比在西北军当兵更大的坑。

    密都的水何其深?一回来就瞎蹦跶,等于作死。他刚从边境的死人堆儿里爬出来,可不想这么快招惹是非。

    崔狸打定主意先回温柔乡里舒坦两天避避风头,刚转过身就看见巷子里两个气鼓鼓的女人,一个撅着嘴一个虎着脸,朝他汹涌走来。

    “崔大人,您的护卫有重大嫌疑,请秉公执法即刻审问。”姜三醒鬓发微乱,撅着个小嘴。折腾了一宿又从西市暴走过来,沁出一脑门子细汗。

    “我不是他的护卫!”女军士卸下肩上扛了一路的尸首抵在门口。

    那是一具浑身是血的男尸,正是凌晨西市面档上劫持三醒的摊主。

    “哦?西北军,不是崔大人的护卫,深夜进入密都,那就是另有机要军务了?”姜三醒沉默片刻道,“你不急着去处置军务,一路跟着锦衣卫,为了伺机将嫌犯灭口,是也不是?”

    “我……我……是他自己不小心撞到我刀尖上的。”女军士脸上冒出一抹可疑的绯红,眼波含情,抿唇瞥向崔狸。

    崔狸心说这两位来头都不小,谁也得罪不起。

    “青桐,我说过多少次?在外行走不要拔刀,容易生事。”他揉了揉眉心,先催促女军士将摊主的尸体拖进醒魂司。

    青桐甫一进门,崔狸转身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嘴脸。

    他一只手仍抓着装刀的包袱,一只手撑在砖墙上,将姜三醒困在身前。

    “真不记得我了?”崔狸俯身问。

    “嗯?”姜三醒懵了,她一路上做好了被他盘问的准备,却没想到竟是问这个。

    “我们……曾经认识吗?”她道。

    姜三醒借着晨光细细看崔狸。

    他生得极干净英俊,若不是右眼眉骨上一道短刀疤镇着,言语之间倒有几分旖旎风流。

    崔狸抿唇不答,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他移走压在三醒上方的身躯,金丝线一样的阳光爬过墙头,混合着跳跃的尘土倾泻而下,挥洒在两人之间。

    “没有良心。”崔狸吸了吸鼻子,背上刀抬脚就走。

    三醒待要追问,巷子里逆光的背影让她忽然想起一个决然赴死的少年。

    那一年她藏在云城的尸山血海里,少年隔着火光对她无声说着:“要替我活下去啊。”

    少年早已死在自己眼前,只会经常来她梦中魂归故里。

    姜三醒摇头甩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看了看日头,忙钻进醒魂司后院。

    “那小子走了?”狗爷问。

    “嗯。”三醒飞快走过,敲响西厢房的窗棂,“状元,快起来,天亮开工了!”

    “师姐,我在这儿呢。”场院中央,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从残肢堆里缓慢坐起,伸了个懒腰,“小仙儿帮忙分到后半夜,现在拼出来七个人,都已经死了。”

    “照这个速度,到明年这时候也认不全呢。”三醒看着摊了一整个场院的残肢丘陵望洋兴叹,给状元递了块油饼,自己戴上护具进了场地,翻捡有价值的尸块。

    清瘦汉子端着油茶碗从房顶跳下,静幽幽走到狗爷身边,问道:“刚才那小子就是新来的长官?听说是个来镀金的纨绔?”

    “镀金?嘿嘿。骨头,你蹲死牢蹲傻了!可是对我们醒魂司有什么误解?”狗爷笑到气喘,“正经权贵家的孩子送到这尸臭熏天的丧气地儿能镀什么金?咱们醒魂司就是崔阁老放在锦衣卫的垃圾桶,接的案子十个有九个破不掉,剩下一个没人敢破!哥儿几个熬到今天还没死,不过就是吃着皇粮给人收尸罢了!”

    “不至于,这次案件西北军和凤家军都卷进去了,牵一发而动全身。”骨头道,“上头把案子交给你们醒魂司,明摆着是要把崔阁老拉下水。如若处理不好,不止密都,整个大宪恐怕……”

    “你且瞧好儿吧,放眼整个密都,没谁比这小子更适合蹚这趟浑水。”狗爷从骨头捧着的碗里扒拉出两块葡萄干,扔进嘴里嚼着,“人家精着呢,刚才他可不是没胆气进咱醒魂司的门,八成是要先去找崔明诚那老狐狸拿句准话。”

    “哦?他是谁?”骨头问。

    “他啊,”狗爷故意促狭着眼,欣赏骨头的表情逐渐崩塌,“他正是你等了小半辈子要杀的那个人——他的新身份是崔阁老嫡长女的私生子,京城第一纨绔子弟,名字叫崔狸。”

    八大胡同,洒金阁。

    “表少爷,您别搁这儿跟阁老置气了。”崔府大管家弓着身子站在崔狸身边,“他老人家八十六了,从子时就在前厅备了饭等您。说见不着您,就要一直等啊!”

    “让老头子别装模作样了,”崔狸吐了个瓜子皮到管家手心,“他又不是不知道,我自打那年从云城回来就厌食,还摆饭等……演给谁看呢?”

    崔狸斜卧着,给旁边立着侍奉的龟奴递了个眼色。

    龟奴立刻端出一盘金锞子,朝底下三十来个正围着圆桌吃酒席的绝色舞伎吆喝道:“小崔爷嫌咱们吃得不香,吃得不热闹!姐儿几个加把劲,把相熟公子哥儿都叫过来一起吃席面。只要把场面搞热闹了,小崔爷重重有赏!”

    底下一片雀跃沸腾。

    “这……不太好吧。”崔大管家战战兢兢擦汗,劝诫道:“表少爷刚回来有所不知,曹贵妃上个月殁了,皇上还在悲痛中。前几日靖国公府新得了个小少爷,在府上偷偷办满月酒让皇上知道了,全家被罚去岁山守灵。”

    “那敢情好啊,我也想去守灵。”崔狸瞪了管家一眼,“耳根子清净。”

    崔狸放眼扫过花厅里六个圆桌,瞥见一个面生的女孩儿凝眉撅着个嘴,吃得一脑门子汗,解开领口两颗扣子,一双鹿儿般灵动的眼睛正怯生生望着自己。

    “她刚才吃的什么,给爷来盘一样的。”崔狸向龟奴指了指那个女孩。

    “锦书,她叫锦书,过了年刚满十六。是陈御史家的小女儿,去年底罚进来的,还没梳拢。”龟奴还要再多讲几句,被崔狸的冷脸直接封在嘴里,忙招呼着上菜去。

    “洒金阁,你们家名字不错。”崔狸把人叫住,冷笑道,“跟你们老板说,以后不要用了。”

    龟奴满腹疑问,崔狸只道:“没得破坏了意境。”

    他没头没尾撂下这么句话,底下人虽奇怪,也只好一一照办。

    不多时,洒金阁里里外外的牌匾已经盖上了红布。至于往后叫什么,要请示大老板再做定夺。

    “这人什么来头,这里可是有什么大病?”叫锦书的姑娘舀了勺花生乳酪送进樱桃小口,伸出水葱般的玉指点了点脑子,问身旁的人。

    她刚才莫名其妙得了崔狸赏的金锞子,遥遥朝上首致谢,蹲拜了半天也没见他再看自己一眼。

    “崔阁老家里的小财神你不知道?”同桌的姑娘七嘴八舌道。

    “他怪可怜的,崔家女儿的私生子,不受宠。被阁老打发到西北当兵好一阵了,今儿个才回来。”

    “你刚来就能遇着他包场,是你的福气!”

    “就是,小崔爷从来只请咱们姐妹吃山珍海味,绝不会动手动脚。”

    “据说他小时候在边境遇见屠城,死里逃生活过来的,心里落下些毛病。脾气古怪了些,内里是个端方的好人!”

    “可惜了这个一等一俊俏的人物,咱们姐妹是看得着,摸不着!”

    众人一顿哄笑。

    “不过,”有人劝锦书道:“刚才小崔爷眼神难得在你身上溜达了半天,要是真看上眼了,你可别再拧着脾气。像他这样清隽正派的公子哥儿,真真不多见了!你父亲兄长不是流放到西北充军了?要抓牢了机会,兴许还有转机。”

    锦书凝眉,悄悄将这话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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