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雨

    武安七年,密都早春,子夜。

    二更天的梆子响过,西市斜街上人声渐歇了。皇城如一只假寐的巨兽,躲在遮天盖地的雨幕后,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冷雨混着雪沫子冻成碎冰碴,砸在暗夜里化成脏污的泥水,刮得人脸生疼。

    一个上了年纪的差役揣手缩头顶着雨小跑,身后跟着个扮相精致的少妇,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长街上前后走着。

    老差役背脊佝偻,浑身早已湿透,裹个破夹袄冻得嘶斯哈哈,时不时回头催促。少妇穿一双苏绣的高脚雨鞋,举一柄樱桃色桐油纸伞,伞柄上栓了个极小却极明亮的八角风灯,不紧不慢走着。

    少妇姿态婀娜左顾右盼,仿佛白日里逛街一般,虽然头上遮一顶巨大的幂篱,不难看出纱幕之下是个仪态万方的美人儿。

    这个时辰,街上除了巡更的就只剩下卖苦力讨生活的贩夫走卒。一老一少大张旗鼓在街上游逛,引得路人频频回头,浮想联翩。

    “三醒,小姜姜,祖宗!求您行行好吧!”老差役在巷子口站定,再不肯挪脚。

    “我老狗这把臭骨头下个月就荣退了,走个过场的事儿,你搞这么认真干嘛呢?再说了,要真碰上凶手,把小命搭进去,咱们醒魂司怎么跟你死去的外公交代?”他碎碎念着,眼神不时飘向身后。

    姜三醒望向他身后,巷子尽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有夜宵的香气顺着幽黑的甬道爬过来。

    “行吧,就这。”姜三醒灭了风灯,抬脚旋身进了巷子里。

    老差役本来还以为有得磋磨,万万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干脆,忙了跟上去。

    那香气和灯火属于一个简陋的面档摊子。三张小桌,四根竹竿,一盏油灯,颤颤巍巍撑起个油毡布棚子,在冰雨里飘摇。

    两个穿着京兆府衙役服饰的官差,并几个外地进城的赶路人挤在背风地儿坐着,吃得狼吞虎咽热气腾腾。

    “哟,狗爷!锦衣卫这么晚还办差。”两个官差相互使了个眼色,朝老差役欠身打了招呼。

    俩官差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犯嘀咕:他们京兆府和锦衣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东西两市是京兆府的地界。他钱老狗一个快退休的锦衣卫百户,大半夜带个小娘子跑京兆府后门吃面算怎么回事?

    狗爷拱了拱手算是回礼,挑了旁边桌子坐下,啐了口唾沫冷笑道:“你们贺府尹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三马车残肢尸块,三天前连夜堆在咱们醒魂司后院就跑了。天气好还成,晚上那玩意儿被雨水泡过,味儿可忒大了,呆不住。”

    这话说得两人面上讪讪的,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摆摆手赔笑继续吃面。

    摊主是个会看眼色的,挑这当口赶忙猫着腰迎上来笑问:“官爷,娘子,吃面还是云吞?”

    说完,他瞄了眼姜三醒伞柄上的风灯,脸上笑容一僵。

    那风灯是姜三醒的夫君凤小将军送她的上元节礼物,有一个他亲笔题写的“凤”字,灯纸上画的是她养了七年的狸花猫。

    “您是宁城人?”姜三醒一听摊主的口音,心里乐了。

    姜三醒从小在北境云城长大,宁城就在云城旁边。宁城的云吞十分别致,一个海碗最多装下四只,一只云吞赛一个肉包子大。

    两个京兆府的衙役吃的正是正宗宁城海碗云吞。

    狗爷馋得直流口水,也要点两碗云吞暖暖身子,却被三醒拦下,要了两碗素面。

    “三醒,你平日不是最爱吃肉。今儿轮到你请客就改吃素面了?”狗爷侃道。

    三醒摘下幂篱,朝狗爷微不可见的摇了摇食指。

    狗爷年轻时候是有些暴脾气的,在整个密都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狠角儿,从没把谁放进眼里去过,连指挥使都得让他三分。今天晚上走了这么多路,灌了一肚子冷风,他是有点气闷的,可姜三醒什么本事他太清楚了。

    这女娃娃若不是父母双亡早早嫁了人,以她的灵气和她外祖的声望,今日的锦衣卫必有她一席之地。他十分笃定,若是有一件事能让姜三醒摇头,那肯定是有问题。

    因此狗爷虽不知她用意何在,只朝摊主没脾气的摆摆手道:“素面就素面,老板,我那碗多放一份面。”

    打从姜三醒摘了幂篱,旁边两桌食客的目光便都黏在她身上。大宪民风开化,女子可做官当兵,但仍是极少数。一个良家女子深更半夜和外男吃路边摊,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只见那女子挽着个已婚妇人的发髻,通身没戴金银首饰,柔和的鹅蛋脸被昏黄的灯光映衬得珠光宝气,在冷寂的寒夜里愈发美得不可方物,让人移不开眼。

    三醒在边城军队里长大,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来自男人的注视。她笑了笑,把那盏带“凤”字的风灯拍在桌子正中央,周围几个人立刻移开眼,不敢再看。

    大宪只有一个“凤”家,正是凤贵妃的娘家。

    七年前,凤家在藩王之乱中进京勤王救驾有功,天下兵马皆归凤家所有,真真正正的权倾天下。凤家的女人,谁敢觊觎?

    不多时,面已上齐。

    摊主在两碗素面里添了不少小料,又多送了狗爷这桌一壶烫过的桂花酿。

    三醒先用勺子将面汤里漂浮的油花尽数撇了出去,又夺过狗爷手里的桂花酿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哎呀,烫手。”她后知后觉的松了手,小瓷杯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姜三醒笑眯眯从荷包取出一粒碎银,又从袖筒里顺出一杆小银秤,称好了重量后拿小刀切下薄薄一片银子递给老板道:“对不起,刚才手滑,给您陪个不是。”

    “真作。”旁边一桌赶路的看不下去了,一个劲装打扮的女人冷哼道。

    那女人说完了看姜三醒没什么反应,似乎觉得不够解气,半晌又补了一句:“矫情。”

    她身边坐着个同行的男子,高大魁梧英武不凡,本来长了张浩然正气的面孔,偏从眉骨到眼尾劈了道二寸长的刀疤,痞气十足。

    男子丝毫不理会两个女人之间涌动的机锋,只苦大仇深看着碗里四个大云吞,用筷子蘸了汤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又擦掉。

    摊主能在京兆府衙门后门摆摊,是见多识广的,笑着连说几个“不妨事”,没收三醒递过来的银子。

    狗爷从小看着姜三醒长大,见她如此卖力表演了这半天,早已瞧出来小姑娘今晚是要在这摊子上亮绝活儿了。

    他风卷残云吸完一大碗面,抹抹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姜三醒面前,故意大声说:“今天的。人找到 ,有二十五两。”

    姜三醒并不着急打开油纸包,眼睛盯着摊主忙碌的背影,掀了自己面前的瓷碗连汤带面倒在地上。

    旁边桌那劲装女人嚯的猛站起来,走到姜三醒身边。她身量高挑,在低矮的棚子下压迫感极强。

    “捡起来,吃掉。”女人冷冷道。

    “西北军?”三醒并不看那女人,眼神仍死死盯着摊主的背影,叹口气幽幽道:“听说西北军三年不发粮饷,军士饿极了还吃过刚出生的小孩。您这么看不得别人浪费粮食,我能理解。”

    女子表情扭曲,抽出腰间佩刀,用刀尖挑起桌上的风灯,怼到三醒面前:“这就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底气?”

    “西北军怎么了?西北军尚且还能保家卫国。七年前若不是你们凤家军连夜撤出北境,十八座城拱手让人,七座边城怎会被屠?”她压抑着声音怒吼,“屠城你见过么……那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当年要不是我们西北军断后,给你们擦屁股顶上去,现在密都早都被羯人占了,还能由着你坐在这里仗势欺人?”

    狗爷一手按在刀柄上挡在姜三醒前面,他的绣春刀从不上刀鞘。眼看一场恶斗不可避免,食客们来不及付账纷纷离场。

    女军士同行的刀疤脸男人仍低垂着眉眼坐在桌前,他甚至打了个呵欠捂紧毛领大氅,好像身边的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

    一队巡更人走过,站在不远处观望,不敢上前。

    姜三醒不语,只稳稳坐在条凳上,拆开面前的油纸包,抖落出一只带血的人耳。

    本来在一旁作壁上观的两个顺天府衙差这回也坐不住了,背靠背拔刀站了起来。一人大喝:“狗爷,你们什么意思?”

    姜三醒看着摊主的背影笑了,心说这可真是个人才,后面都碰出火花了,耳朵又不聋,还能淡定切菜。

    那摊主穿一个旧围裙,背对着众人,右腿微跛,切菜的时候左脚使力,一柄斩骨刀震得菜板当当响。

    姜三醒站起身,打开随身背着的竹编箱笼,从里面又拿出四个油纸包。

    她解释道:“从上个月起,密都大街小巷出现许多断肢残骸,仅凭这些残块无法判是否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到衙门报案。一个月内,京兆府停尸间几乎被残肢塞满。案子太大,贺府尹三天前将案子和残肢一并转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忙着过几天藩王进京朝贺的事儿,没空理这些无头案,就把案子转到了负责殓尸的醒魂司暂时寄存。”

    狗爷“咳咳”两声,示意姜三醒给他留点面子。

    姜三醒点头打住话题,将四个油纸包挨个拆开介绍:

    “算上今天这块耳朵,狗爷这几天一共选了五个有特征的肢体残块拿给我勘验推演。”

    “这根手指的主人,男,四十岁左右,现役凤家军中尉,擅开硬弓,切下来时人已死亡。”

    “这根小臂的主人,男,二十岁左右,现役凤家军新兵,凶手作案的过程中后悔了,人应该还活着。”

    “这块手掌的主人,男,五十岁左右,前凤家军军士,职位不详应该与厨房后勤有关。凶手恨极了他,放血折磨而死。”

    “这块脚腕的主人,男,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是个与凤家军有来往的商人,人应该已经死了。他比所有人死亡的时间更早,大概在一年前已经死亡,尸体一直被冷冻,最近混在其他残骸里一起扔出来。”

    姜三醒看着摊主逐渐僵硬的背影道:“割掉这几个受害者器官的凶器是同一把砍骨刀……按照伤口边缘皮肤收缩的状态来看,受害人多在深夜凌晨遇害。这个凶手虽是个右撇子,但他惯用左手发力,因为他右腿受过伤,可能有跛脚。”

    “至于今天这只耳朵,是傍晚刚送到醒魂司的,还很新鲜。人应该是早上死的,耳朵直接用砍骨刀从尸体上割下来,伤口边缘还有一股葱花味。”姜三醒垫着油纸包拿起闻了闻,“这葱花味很特别,混着一股猪油渣的香气。听说宁城的云吞很特别,馅料里面混了用葱油爆炒过的猪油渣,所以特别香。”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雨渐停了,姜三醒不动声色退到小吃摊外,“凶手年纪大概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七年前在边境遭遇屠城。凶手应该有亲人在屠城中惨死,只身来到京城寻找机会向凤家军报仇。他右腿微跛,可能在做夜间小吃摊。当年围城断粮,有没撤走的凤家军吃过城里的居民,所以凶手极有可能会用同样的方法进行报复,把死者……”

    “哇——”两个京兆尹的衙役半跪在地上,弯腰吐得一塌糊涂。

    西北军女军士也忙用手指抠喉咙催吐。

    摊主终于转身,鼻涕眼泪早已糊满脸上纵横的沟壑,一双眼睛通红布满血丝。

    他捏着砍骨刀问姜三醒:“你不会武功,你是凤家什么人?”

    姜三醒道:“我是凤家世子凤至的妻子。”

    摊主咬牙问:“他还没死?”

    姜三醒摇摇头:“还没。坊间传闻世子病弱垂危,我是嫁进凤家给他冲喜的,可能八字真的比较合适吧,他现在很好。”

    摊主彻底被激怒,一把砍骨刀扔到空中飞向姜三醒,身子却极灵活,趁狗爷和衙役去截刀的当口扑向姜三醒。

    三醒本已退出几丈远稳操胜券,只待狗爷将凶手擒获。不料棚子搭得简易,经不起众人推搡,轰然塌掉半边。

    狗爷、两个衙役并女军士等四个带刀人士均被埋在油毡布下面,一时之间无法脱出。

    姜三醒整个人暴露在摊主赤手空拳的愤怒之下,这才觉着怕了。脚下一软忙朝西北军女军士那桌跑去,尖叫着向仍淡定坐着看戏的刀疤脸男人求救:“军爷,你是不是醒魂司新来的长官?快救人呀!”

    那男人一个闪身避开姜三醒,悠然道:“别问,问就不是。”

    姜三醒向来谨慎,算无遗策。她早推测出和那女军士同行的刀疤脸男人是锦衣卫同僚,身手非凡,才敢如此嚣张步步紧逼摊主露出马脚。

    没想到这次栽了。

    狗爷劈开蒙在头上的油毡布跃起,肩胛骨被一根折断的竹竿贯穿鲜血直流,要救三醒早已鞭长莫及。

    摊主一只粗壮的手臂稳稳圈住三醒脖子,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作势要同归于尽。

    三醒暗叫不妙,早知道刚才就不那么嚣张了。

    她强行稳住心神,眼巴巴望着身旁一步之遥的刀疤脸男人:“崔大人救我……我帮你们醒魂司办案您不能见死不救呀……”

    此话一出,狗爷、摊主并两个衙役皆是一惊,男人只是“哦”了声仍旧无动于衷。

    摊主拖着姜三醒飞快后退。

    姜三醒急了,她用极限的语速倒豆子般将脑海中的推演一股脑说出:“传闻醒魂司今天会空降一位西北镀金回来的世家公子……密都外城门戌时就关了,你能星夜进城叫开城门,还有西北军护送……你包袱里是绣春刀……你坐着的身法是洛阳崔氏……我从小为醒魂司鞠躬尽瘁,到今年已经七年有余……呜呜……崔大人救我!”

    那男人似乎觉得三醒的哭腔十分好笑,站起身抱着个装刀的包袱静静看她表演:“小娘子明明熟知人体经络穴道,这点小状况应该难不倒你吧。”

    摊主一惊,圈禁姜三醒的手瞬间松了,整个人不由得往后撤。

    “况且,就算你猜对了又怎么样?”男人吊儿郎当看着三醒,笑道:“本官的任命是从二月二十日起。三更的梆子没响,我还不算醒魂司的人。”

    狗爷趁着他们对话分散注意力,早已拔掉肩膀里的杆子悄悄绕到摊主和三醒后面准备偷袭。他正要手起刀落之际,忽然听到那男人讲了这么一句,干笑一声收了绣春刀挂回腰间。

    他回头朝不远处围观的巡更队招了招手,两个打更人如梦初醒般立刻把铜锣梆子敲得当当作响,两条街外都能听见三更天的梆子。

    “……”男人忍不住祭出一句国骂。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招的,那摊主便已瘫倒在姜三醒身后。

    男人上前一步,无视吓得魂游天外的姜三醒,从怀里懒懒摸出一份碟文,面无表情向摊主布告:“锦衣卫千户醒魂司主事崔狸,奉旨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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