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太子

    苍山地势恶劣,山路崎岖,常年寒凉。

    唢呐声戛然而止,天空砸下的雨珠忽大忽小,将九头寨淹没在死寂中。

    阿狸感受到一股炽热的目光,稍稍偏头对上云煊狐疑的视线,仅一眼便挪开。

    苏僭眼睑扫下一片阴霾,紧咬后槽牙,恶狠狠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阿狸掸了掸红嫁衣上的雨珠,“那你可知,官铁所铸的弯刀并非能用钱财能买来,而你们九头寨却人手一把,怕是截获京城送往边疆的武器镖队吧?”

    话音刚落,老寨主脸色惨淡如雾,急忙道:“不可能,三花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九头寨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官家的东西啊。”

    阿狸从怀中掏出那本账簿,冷声道:“九头寨不敢,不代表苏僭不敢,账簿上记载的日期和时辰便是他屡次外出所做的「私活」,跟着的地名和洪灾分别对应镖队路过的地点和赈灾的缘由。”

    “可、可若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要记下?”老寨主心怀侥幸道。

    阿狸用账簿一下下打着苏僭的脑袋,踩着他动弹不得,“因为他得敲诈别人呀,至于勒索的是谁,就要看谁是和他里应外合的官员了。”

    说得一字不假。

    云煊抿了抿唇忍下喉头的闷咳,向隐匿在山匪中的暗卫投去眼神,示意按兵不动。

    “臭娘们…”苏僭唇缝挤出三字,怒火中烧。

    阿狸不怒反笑,将账簿中夹着的那张契书拿起,捻在指间,“这就是那官员答应你的事啊?勾结隔壁山匪害死老寨主后出兵把他们一举歼灭,顺势将你推上寨主之位一统苍山,当个山霸王。”

    那张契书的手印处,赫然是苏僭签下的大名。

    山匪中爆发出一片哗然。

    老寨主再也忍不住,飘到苏僭面前,大声质问道:“阿僭!你快解释啊!当着整个九头寨的面说不是你!说啊!”

    可惜除了阿狸外,无一人能听见他的咆哮。

    苏僭见来龙去脉都被她抖了出来,狗急跳墙般找准时机挣扎想要脱身,却被阿狸反手一擒再次摁在地上,翻转弯刀朝下就要朝他刺去。

    “三花娘子手下留情——”

    老寨主瞳仁一缩,尖啸道。

    阿狸目不斜视,将那弯刀刀尖稍稍一偏,扎在了他的右手手心,从骨肉中穿透,将他钉在地上。

    苏僭痛吟大叫出声,冒了一层冷汗。

    “为了这种奸诈小人,毕生不娶妻?”

    阿狸轻哂道:“死后还思量着揪出奸细,保他坐稳一寨之主的位置,值得吗?”

    被戳中心事的老寨主顿时哑口无言。

    他看着趴在地上的苏僭,眼眶不争气地一红。

    活活饿死后化作厉鬼,生前记忆残缺,仍不忘以游魂伴他左右,怀疑了全寨上下,唯独从未疑心过最亲近的他。

    年少错付,终不得善终。

    须臾,阿狸两眼闪过一黑,察觉到这副身体的孱弱脱力,吁气稍作休整。

    这肉身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秦刚,看你养出来的白眼狼。”阿狸踢了踢苏僭,扭头向老寨主道:“做尽丧尽天良道蠢事,还整了一出冥婚就怕你回来索命。”

    老寨主无望地闭上双眼。

    苏僭那只手渐渐失了血色,在雨水中浸染开一片猩红,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恍惚中竟真的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光雾,无力道:“大…大刚…”

    九头寨陷入一片诡谲的死寂,连被抓姑娘们都停住了啜泣。

    忽而抽刀的声音响起,苏僭的心腹们眼看事情败露,凶恶地向阿狸蜂拥而上。

    云煊上前一步,向藏匿在山匪中的暗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七八人从中冲出,拔刀与山匪交战。

    阿狸顿时了然,目光径直投向他。

    两人隔着棺材相视一眼,各怀鬼胎。

    片刻后,乌云遮蔽仅有的清晖月华。

    雨声越来越大,却挡不住踏破山头的马蹄声。

    阿狸耳廓微动,恰好一道惨白的闪电爬过夜空,一支利箭陡然划破夜雨,「咻」一声钉在九头寨的哨塔上。

    寨子门被轻而易举地轰开,源源不断的士兵踏过碎木板冲了进来,将吓尿裤子的山匪们团团包围。

    朝廷援兵已至。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宽阔的山谷站着两侧举火把的士兵,火焰在滂沱的雨丝中略有扑闪,照亮了山道中的千军万马。

    是真切的千军与万马。

    浩浩荡荡地占满了整座山头。

    这一幕的震撼不可言传。

    寨中惊愕声四起,不明白为何会惊动官兵,搞出如此大的阵仗。

    直到一名副官匆匆跑到云煊面前卑躬屈膝,长长的影子压在地上——

    “属下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少年颔首,淡淡地瞥了阿狸一眼。

    阿狸抬起头迎上云煊的目光,一滴雨水落入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眶中,模糊了视线。

    大玄太子云煊,竟亲临苍山——

    躁动在九头寨中蔓延开来,所有山匪与被绑来的姑娘们纷纷瞠目屏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倪婳刚想上前向阿狸道谢,就被一抹雪青服饰的身影飞扑打断。

    那丫鬟紧紧抱住阿狸,声音还泛着没退散的哭腔:“郡主——你受苦了!”

    倪婳脚步一僵,驻足原地。

    被那丫鬟这么一扑,这副本就脱水的身子更晕了,险些没站稳。

    “郡主?”阿狸错愕道。

    “郡主?!”另一道尖锐的声音盖过了她。

    是方才屋内那个嚣张跋扈的姑娘,大惊失色道:“怎、怎么可能?她真的是清宁郡主?”

    清宁郡主?

    难怪…

    难怪那云煊看见这个身体的主人反应那么大。

    阿狸豁然开朗。

    那么一切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直到这一刻阿狸才彻底确定,自己附身之人正是大玄赫赫有名的羡国公嫡女沈清礼。

    也是太子殿下指腹为婚的未来太子妃——

    清宁郡主。

    阿狸矗立原地,任凭浑身气力一点点流失。

    副将悄然打量云煊的眼色,抱拳道:

    “太子殿下,敢问九头寨该如何处置?”

    一阵闷呛的喘咳后,云煊清沉的声线传入阿狸耳畔:“踏平九头寨。”

    风潇雨晦,阵阵无形的压迫感令星月失色。

    “把所有人抓起来压走。”他道:“一个不留。”

    阿狸被雨浇得冷颤,每寸肌肤却又滚烫如灼,面容渐渐发白,双唇也在寒风扑棱中失了血色。

    意识到这副身躯发了高热,加上方才寨匪说的三日未进食,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可阿狸不知该如何将魂魄脱身。

    月光疏淡,浓荫晦暗。

    阿狸终是两眼一黑,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

    撇去四岁前那段空白的记忆不说…

    阿狸变成游魂后从未睡过那么久。

    而在她的梦中,便是一切的开端。

    三日前那场荒诞的「请神仪式」——

    “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昌,立地焚香,香烟沉沉,神灵必降:香烟郁郁,请神降福;香烟烧起,神通万里,拜祭躬身…”

    “请——”

    夜深的皇宫太庙静谧若死,只剩一道清润的嗓音在昏暗中神神叨叨。

    月光从窗棂斜斜洒落,零星四五盏油灯之间,一名挥舞铃棒的男子捻诀念咒,右手握笔在桌面符箓上画着诡谲的符纂。

    乌云翻腾间,皇宫上空的红光转瞬即逝。

    「咚」一声——

    上一秒还在三花庙中开“百鬼茶话会”的阿狸蓦然从天而降,脸着地砸在一个蒲团上。

    “好痛…”

    三魂七魄像被拆分又重新拼凑回去一样,阿狸驱不散头晕目眩,在空气中闻到一股极淡的焚香。

    聒噪的摇铃声在耳畔乍响,震得阿狸心跳如擂鼓,像是有一只手无形中扼住她后颈。

    忽而一道孱弱的冷然声穿透摇铃,伴随喘咳不止,飘入阿狸耳中…

    “荒唐。”

    那嗓音清贵至极,像燃烧的檀香袅袅萦绕,又似潺潺清泉,莫名舒缓了她体内翻腾的燥热。

    阿狸艴然不悦,蠕动着坐起身,闻声看去——

    赩红暗纹蟒袍的少年生了张蛊惑人心的脸,像一块苍白到无暇的美玉,可惜恹白得过分,在角落负手而立,清瘦的身形藏在了晦暗阴影之下。

    他气息极淡,时不时抵唇喘咳,话本里所谓的「病美人」巧夺天工般描绘着他,再被洒落的清晖一照,恍如冷雨飘飞中一团绘影绘声的火。

    这是阿狸第一次见到云煊。

    挥着铃棒那个小道士眼睛炯亮有神,笃声道:“太子殿下,我这次专门偷了国师大人的法器,绝对可以请神降,帮你问出郡主的下落。”

    太子?请神?

    阿狸的冷汗不知何时浸湿了襦裙内衫。

    她翻手朝上,腕骨隐隐发烫,脉络处赫然浮现一个绛红蟠螭图腾,火辣辣地刻印在白皙肌肤上。

    确实是请神仪式绑定之兆。

    可请神怎么会把她这个孤魂野鬼给“请”来了?

    太子云煊站在角落冷眼旁观,百般无奈无处宣泄,咳嗽时漂亮的琥珀眼睛溢上红血丝,看起来疲惫得摇摇欲坠。

    他这几日因清宁郡主失踪一案本就忙得焦头烂额,还被国师这个半吊子徒弟摆了一道,以“有线索”为由,深夜将他骗来太庙做法。

    “快来了。”宋丛光眼球一翻,手脚并用地乱舞,道:“我有预感,马上就来了。”

    浑身跟散架一样痛,阿狸一双猫眼微眯,流露出危险的气息,视线徘徊在两个蠢蛋之间,七窍生烟。

    窗外幽空顿时变得阴沉冷肃,顷刻间狂风大作,弦月被厚厚的乌云遮蔽,稍露弯角。

    “嘭”地一声,太庙大门轰然紧闭,九瓣莲锁竟离奇地自己卡上门鞘。

    忽而一阵阴风将油灯吹灭,如同鬼魅的魔掌,抚摸着太庙内两人的每一寸肌肤,无形之中的压迫感使宋丛光背脊一僵。

    宋丛光手一软,铃棒「啪」一下掉落在地,惊呼道:“鬼…呸,神、神降了——”

    阿狸这才从窒息的束缚中脱离了几分。

    云煊不为所动,在一片狼藉中稳如佛像,毫无血色的薄唇翕合道:“哦?你老母亲来看你了?”

    阿狸狐疑地望向太子。

    面色如常的病态,捕捉不到一丝敬畏和恐惧之色,连惊疑的裂缝都没有。

    世上当真有将鬼神视若无睹之人?

    “殿下你别不信啊!”宋丛光颤颤巍巍道:“绝对有东西来了,我敢保证!”

    云煊唇线紧抿,耐心似乎到了极限,“你上次也保证,太医院那头牛会诞下母崽。”

    宋丛光似乎被他戳到痛处,气不过地重拾铃棒,将符箓高举,大有势在必得的气场,“行,殿下你就瞧好了吧,不管来的是神是鬼,今日我都必定让你开眼界!”

    阿狸一开始真的以为这个小道士是半吊子。

    直到他收起吊儿郎当,将那铃棒法器用得神乎其技。

    阿狸的三魂七魄被符箓强行撕裂,身形几乎不保,随着那刺耳的铃棒声被抽散成一瓣一瓣。

    “不好…”

    她咬紧牙关,冲向太庙大门想要逃离此处。

    「哐」一声伴随着痛吟,阿狸捂着撞肿的额角,愕然发现自己的魂魄竟穿不透这堵门墙。

    久违的窒息将她吞噬其中,痛得跌倒在地,上次这种感觉,还是她刚变成孤魂野鬼,被黑白无常追捕勾魂的时候。

    “咳咳咳——”浓烈的焚香缭绕,角落的云煊被冲得有些头晕,忽而一阵剧烈的咳嗽,久久未停。

    “够了。”他胸口涌上绞痛,淡淡的血腥味弥上喉间,说话的声音沙哑冷肃,透着气息不匀的无力,道:“宋丛光,这世上并无鬼神。”

    祠堂内的灯笼和大小挂件被风吹得晃荡,发出铛铛铛的声响,神龛上摆满的牌位“唰”一下盖倒。

    云煊的处变不惊在其中显得无比突兀,拖着迟缓而沉重的步履就要离开。

    并无鬼神?

    这话传到阿狸耳中显得有些讽刺。

    因为此刻她真的快要魂飞魄散了。

    直到太子云煊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阿狸忽然就感到身子一松。

    她瞳仁微缩,转眸望去,不经意间瞧见了太子腰侧别着一个玉佩——

    跟她手腕上的绛红烙印一样图案的玉佩。

    那枚和田血玉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蟠螭,剔透得连一丝丝血纹都清晰可见,坠下的赤金流穗更是仿佛凤尾般随风轻荡。

    阿狸吃痛地向那抹赩红身影爬近了几步。

    果然,在靠近玉佩时,她散掉的三魂七魄才得以缓解聚集。

    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冷汗涔涔打湿了阿狸的鬓发,“难不成…”

    眼看太子就要推门而出,她干脆放弃思考,伸手虚虚握住那枚玉佩——

    刹那间,她的三魂七魄便被吸入了血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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