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究竟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呀？”

    我对自己做了什么？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搞得他莫名其妙。

    我对很多人作恶，却很擅长善待自己，克莱泰心想，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得起的人就是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她竟然会这样说？

    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克莱泰隐隐觉得，他似乎对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也无法理解的罪恶。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实际上，克莱泰来到须弥城本是为了讨个说法。

    因为蕾拉逃跑一事，伊萨卡学者暗中作梗，他的旅团接不到好委托。佣兵们因为赚不到钱，便纷纷离开。

    昔日盛极一时的佣兵团竟转眼冷清了不少，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

    他想当团长，也想要财富。

    实际上，这数十年来赚的钱完全足够克莱泰花一辈子，还绰绰有余。但欲望是一个无底洞，他有了钱，就还想要更多。

    除了日复一日地追逐利益，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克莱泰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兴许几十年前，年轻气盛的他还有过干完这票就收手的想法。但时间长了，心也变得麻木。

    他多疑、算计、暴戾，处处树敌，记不清上一次睡得安稳觉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他从底层一路踩着尸体爬上来，经历过人情、权力与暴力的倾轧。如今也算是有了地位，他对一切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并不珍惜，也无法对任何事物抱有长久的兴趣。再想要的东西到手之后，也就厌烦了。

    他吃过亏，所以睚眦必报。

    他不同情弱者，也没有人同情过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因为社会就是这样运转的——淘汰掉应该被淘汰的人。

    他也想过结局，除了死在敌人的刀下没有别的可能。当那一天到来时，他自信能够坦然接受，甚至觉得死得其所——这才符合他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认知。

    四十年来，他始终抱着这样的信念而活。在他眼里，这份信念比赤王陵的石柱还要坚硬，比天理还要真实，没有任何撼动的可能。

    天地不仁，适者生存——多么悲观的真理。

    但克莱泰向来缺乏感伤的情调，他先是忙着生存，后来忙着追名逐利。

    只有当狼狈地被人打倒在地，他才有时间去思考。

    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

    曾经被他侮辱与损害过的女孩，被他随意抛弃的女孩，如今站在他的面前，掌握了他的生死。

    她既没有痛哭流涕地质问他，也没有心怀怨恨地咒骂他，甚至没有高高在上地鄙夷他，却哀叹他的不幸，哀叹他对他自己施加了怎样的命运。

    她说： “您究竟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呀？”

    为什么？怎么会——这太荒谬了！这是违背真理的！

    克莱泰百思不得其解。

    他探寻她的眼睛，想要看清她的伪善，找到被掩盖的厌恶和憎恨，哪怕蛛丝马迹也好。

    但她的眼底是一片明净的哀伤。

    克莱泰不禁放声大笑，嘲弄她的天真——他已经走得太远，无法回头。

    “你……”克莱泰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打断。

    艾尔海森上前抓住蕾拉的手腕，将她拉起，低声说： “这里的骚乱惊动了卫兵，先回家。”

    说着，伸手拉低了蕾拉的兜帽。

    这下，克莱泰彻底看不见她的面容了。

    蕾拉忍着小臂上的痛，点点头。

    “别——”克莱泰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艾尔海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虽然表面毫无波澜，但克莱泰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

    “……”

    “我输了。”他苦笑道。

    听到克莱泰这句有气无力的话，蕾拉手指紧了紧，抬头看向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牵着蕾拉，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这时，闻讯赶来的两个守卫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挡住蕾拉的身形。

    “我们接到消息说这里发生了斗殴。”其中的高个子说着，打开了虚空终端， “根据居民的目击证词，是一个佣兵打扮的中年男子和一对年轻情侣——”

    艾尔海森轻轻挑眉。

    “——之间发生的纠纷。男方身材高大，银色短发，身穿黑色紧身衣与半肩斗篷……”

    另一个身高略矮的守卫看清了挡在他面前的人，吃了一惊： “艾……艾尔海森大书记官。怎么是您？”

    蕾拉不安地拽着艾尔海森的衣角，却被捉住。

    他权衡片刻，很快做出决定。

    “正如你们所见，此次纠纷的当事人是我，以及那边躺着的那位。”他朝着克莱泰微微侧头。

    守卫们的目光跟了过去，看见克莱泰面容凶恶，一副沙漠佣兵的打扮，当即嘴角下撇，隐隐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在艾尔海森的意料之中——须弥城所谓的文明人向来看不惯那些来自沙漠、不守规矩的野蛮人。

    “这次纠纷的起因是对方对我与我的同伴进行了言语和行动上的挑衅行为。”他说， “至于事情经过，我会建议你们直接询问他本人，相信会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现在，请见谅，我和我的同伴打算离开这里。”

    艾尔海森的做法是不合规矩的，他也清楚这一点。

    “但是大书记官先生……”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地开口， “这样做恐怕行不通。按照规定，您的这位同伴也需要接受询问和调查。”

    蕾拉闻言，缩了缩身子。

    艾尔海森拒绝让步： “她已经因为对方的鲁莽行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论出于良心还是私心，我都不会允许她受到二次伤害。”

    学长好像有些不高兴了，蕾拉心想。

    “请问……”矮个子守卫忍不住问道， “您和您的同伴是什么关系？”

    就差把“真的是情侣吗”这一八卦的想法写在脸上。

    高个子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

    艾尔海森看着他们的举动，心中有了最佳的答案。

    “恋爱关系。”他言简意赅地说，声音平静。

    蕾拉愣愣地张大嘴巴。

    两个守卫的表情也极度精彩。

    “天哪……”矮个子激动地满地绕圈， “天哪……艾尔海森这个出了名的石头竟然也有情人了！这一定会成为教令院的重磅新闻！”

    丝毫没有顾及到“石头”本人就在面前。

    高个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试图回到正题： “尽管如此，大书记官，我们也是按规章制度办事的——”

    “哎，你别这么死板嘛。”矮个子又一次打断， “我们都知道艾尔海森大书记官不会犯什么错，依我看肯定是那个沙漠佣兵寻衅滋事……”

    他的同事还是一脸不赞成。

    “在送我的……爱人回家（ “还同居了！”矮个子惊呼）并安抚好她的情绪后，我会积极配合你们的调查与取证。”艾尔海森神色自若地将短暂的缄默掩饰了去， “教令院知晓我的为人，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他停顿了半拍，进一步表态道： “同时，我们希望能与对方达成和解。对于我个人所造成的损失，如果对方有赔偿的要求，我也愿意满足。”

    蕾拉并不想要他承担因自己而起的责任，焦急地抓住他结实的小臂。

    艾尔海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啧。”矮个子响亮地咂了下嘴， “一个野蛮的佣兵挑事儿还想要赔偿？怎么，因为没打赢就代表他有理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越废的佣兵越能碰瓷儿？”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高个子见他越说越起劲儿，急忙制止道。

    矮个子忿忿地合上了嘴。

    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高个子守卫转向艾尔海森： “好吧，大书记官先生。我和我的同事都非常同情您与您爱人的遭遇，并对于须弥城的治安不力一事感到抱歉。我们非常相信您作为教令院大书记官的为人，在接下来的调查过程中还请您配合。现在，您和您的爱人可以离开了。”

    矮个子如捧哏般高兴地说： “你们可以离开了！”

    艾尔海森礼貌地点点头： “谢谢。”

    在跟着艾尔海森离开时，蕾拉回头远远地看了眼克莱泰。

    那个显露疲态的中年男人逐渐变得渺小，和初见时的高大姿态很不一样。

    他就坐在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个身穿制服的守卫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

    忽然，他朝她看了过来。

    蕾拉像过了电似的，猛地将目光收回。

    走在前面的艾尔海森有所察觉。

    他从余光里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