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这是我们的高级AI工程师林弥先生，林工，这位就是安宁电器的方之卉小姐，你们慢慢聊哈。”前台非常敬业地给他们互相介绍完之后就带上门离开。
她目瞪口呆，随即拍案而起：“侬当吾好白相是伐？（你耍我好玩是吗）”一怒之下摔门而去。
以上画面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方之卉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林弥身上人模人样地挂了一件黑色风衣外套，忽然不舒服似的缩起身子。
“咦？空调太冷了吗？”她觉得温度正好啊。
“……忘记穿衬衫了。”林弥顿了顿，“直接穿外套，有点磨。”
方之卉这才注意到他的风衣领口下面没有露出衬衫，而是直接露出了锁骨和皮肤，几乎呈现一种比他的脸色还要病态的苍白，似乎只要轻轻一按就能留下一个淤青或红痕。
她强忍怒火，尽量冷静地质问林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安宁电器厂的事情？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你是@NiNe的高级AI工程师？”
亏她不想在前男友面前露窘，结果对方早就把她的底细参透个清清楚楚。
最后一句话仍是暴露了委屈：“你就这么想看我笑话吗？”
“你没有问。”
“哼，别狡辩。商谈合作是一回事，你故意耍我是另一回事。”
“这件事稍微有点说来话长……我很认真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好怎么跟你说。”
“好，你慢慢解释，我方之卉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其实她也很好奇林弥身上发生了什么，那可是林弥啊，A大计软学院免修满绩的唯一真神，听说高中时期国家级计算机学科竞赛的奖项就拿到手软，还参与过一些高校的AI方向科研项目，带着浑身的光环入学，以他的成绩，轻轻松松申请藤校不是问题，学校为了留住他，大三就给他保研直博的待遇，不遗余力地砸奖学金、砸项目，不管他选择哪条路，前途都是一片光明灿烂，虽然他的个性和光明灿烂是反义词。
“学校当初承诺得很好，名义上有导师，实际上我可以自己开展项目。”他垂下眼眸，“那个……我可以去茶几下面吗。”
“不行。而且你这个个子根本塞不进去啦！”方之卉吐槽。
“那可以关灯吗。”他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
“……行吧。”方之卉走到门边把灯关掉，他长舒一口气，轻松自在了许多。
“后来呢？你怎么会到@NiNe的，是学校没有履行承诺吗？”
“导师剽窃了我的成果，我没有人脉、资源，远离学阀，是他们要抨击的异类……”
就连校方百般捧在手心讨好的天才，都逃不过学术圈黑暗面的倾轧。
方之卉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电器厂出问题之后，上下游的企业是怎么给他们使绊子，父母的头发短短几年间就全白了。
经验丰富的老厂长尚且如此，更何况连衬衫都能忘记穿的林弥。
“不考虑去国外吗？说不定氛围会好一点呢。”
他摇摇头：“去国外不代表就没有这样的事。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让我随心所欲地搞研究的环境而已……金钱、名誉，我都不在乎。”
他补充：“是有国外的学校请我过去，我本来都要答应了，临行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迷路，半夜在街头游荡，被枪击案波及，身中流弹，不幸身亡，客死他乡，尸体无人认领，转卖到黑市切割器官……”
“然后你就决定不去了？”方之卉已经放弃吐槽，跟着他跳脱的脑回路走。
“嗯。总觉得，那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的概率很大。”
别人还不一定，林弥确实不是不可能……
“再后来，@NiNe也来联系我，说愿意提供最好的环境和资源，只要完成他们规定的工作，剩下的时间我都可以自由支配，做想做的事，还给我合伙人的地位。然后我就退学，一直呆在@NiNe了。”
以@NiNe近几年的升值速度，林弥哪怕股份不多，也早就够实现财富自由了……果然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方之卉很酸，但是听到他逃离导师魔爪，找到可以接纳他的良家，又很为他高兴。
林弥双手紧紧交握，仿佛祈祷一般，缓缓抬起头：“我的事，就是这样了，接下来轮到你。”
一想到要在大佬面前展示企划案，方之卉压力拉满，林弥可不是姓李的那种泛泛之辈，不要以为他只专精专业领域，对技术以外的部分就可以糊弄过去，就算林弥对市场营销之类的东西不懂，他也可以看出基础逻辑上的漏洞。
“……可以换个人来吗。”投屏到会客室投影仪上，还没打开PPT，她就开始汗流浃背了。
“你这么讨厌我？”林弥有点受伤。
“不是，多少有点想到……”想到林弥给她指导作业的时候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经历过无数遍的开场白：“安宁电器厂是老牌的小家电国货品牌，2000年创立至今已经有非常稳定的生产基础……”
半小时后。
“……大致情况就是这些。”方之卉忐忑地观察着林弥的反应。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没有询问任何问题，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我后悔了。”他叹了口气，“是该换人过来的。”
“什么意思？”
“我说的话，你听了不会高兴，但是，我也不想被你讨厌……”
方之卉摇摇头：“现在是工作场合，你不用顾虑我的心情，有话直说就好。”
“你的企划案，有个非常致命的缺点：缺乏创意。”
“@NiNe是家很看重潜力的公司，哪怕利润微薄，或者开发周期长、回收慢，都可以找出一个解决方案，但是，我从你的企划案中，看不到安宁电器厂的未来……它甚至还没走到‘解决问题’的阶段。”
方之卉纵然做足心理准备会被林弥猛批，实际上听到如此冰冷直白的话语，心里还是很受打击。
“电器搭载人工智能的升级迭代怎么不算创新！”她努力辩护。
“@NiNe不会感兴趣，其他的公司应该也是一样的结果。”
被林弥一针见血地扎穿，比被人笑着敷衍过去更令方之卉难受。因为她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确的。
她想要拯救安宁电器厂，可是她不敢直视一个事实：她有没有拯救它的能力和资格？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在做无用功？
喉咙干涸，视线模糊，她强迫自己不要眨眼，否则就会在林弥面前暴露更多不堪和软弱。
林弥也沉默了，作为同处一个屋檐下的房客，他大概知道方之卉每天都在忙碌些什么，他隐瞒自己是@NiNe职员的事已经令她心有芥蒂，方才的话语更是将她推向自我怀疑的地步。
他伸出手，想要揽过她颤抖的肩膀，却硬生生地停在空中。这是男朋友才可以有的触碰，他早已不是她的恋人。
“其实……说不定再修改一下就能更好……”
方之卉愤怒地瞪着林弥，她的眼眶周围已经泛了一圈红，明明是要哭的神情，却有种倔强不服输的狠劲。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她厉声道，“什么修改一下就能好，你能保证吗？我能保证吗？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尤其是林弥你的！”
“你是天才，你不明白，‘创意’并不是改一改就能有的东西，凡人和天才的差距就在这两个字上面，再说得清楚一点，就是才能，你是不会懂的。”
她手背一抹眼睛：“林先生，@NiNe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就先告辞。”
林弥想钻到茶几下面，果然容纳不了，只好抱着膝盖缩在小角落里。
“唉……我刚刚，是不是不应该说话呢。”
可是，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就一阵没由来的不安。
他害怕她会离开。
他所珍视的奇迹般的重逢，对方之卉来说，也许是可以随时抽身的、平平无奇的一段邂逅。
“得好好道歉才行。”
……
方之卉不想回家，可是除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她在这大得过分的城市里，没有其余的容身之处。
更重要的原因是，自从知道林弥也住在那里之后，她仿佛失去了最后一块净土，每一寸空气都似乎带有他的气息，令她无法抑制地烦躁。
她抱着松软的玉桂狗玩偶，扑倒在床上，任由眼泪无声流淌。
再这样消沉下去的话，安宁电器厂就真的没救了……父母已经开始找资产评估，准备申请破产清算。
“怎么会只值这些钱呢？这些都是电器啊，上个世纪都和金子一样珍贵的！”
“你也说是上个世纪啦！看看你们生产的，现在早就没有人用这种烧煤气的电炉，还有什么煮蛋器、便携榨汁机，这种智商税一年能给你们带来多少收益，不如求个大品牌把你们收购，或者变成贴牌厂家，能骗一个是一个，还有点活路哦！”
“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们的工人都是大龄退休或者身有残疾的，解散之后能拿到越多的赔偿金越好……”
父母在资产评估公司面前苦苦恳求的模样，方之卉历历在目。
“爸爸妈妈，你们再给我一年，不，半年时间，我一定会让安宁电器活过来的！”
“卉卉呀，我们也明白你的心情，可有时候就像人家说的，顺应时代也很重要，我们都老啦，跟不上时代啦……”
“可是、可是还有我啊！”她据理力争，“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吗？爸爸妈妈也不想看着安宁电器就这样消失吧？”
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将来哭泣，她现在没有那样的时间伤春悲秋。
方之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冲了把脸，头脑冷静许多。
不得不承认，林弥的评语一针见血，她这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碰状态，这种不留情面的指导十分难能可贵。
他不会用虚伪的社交辞令敷衍别人，也从不说一套做一套，他做事不掺杂任何恶意和个人恩怨。而她刚刚居然那么冲动，在盛怒和自我怀疑之中，对他一顿炮轰，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她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交叠在心口，再次平复心绪：
“要对他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