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卉拿着天猫精灵,自言自语地向垃圾桶走去:“很抱歉,我是想留着你的,可惜你自己不争气,只能让退休了,你放心,除了你,我再也不会找别的癫猫蜻蜓。”
那扇从来没开过的主卧门,竟在此时,悄然敞开。
一个高大瘦长的人影投射在地板上,几乎没有脚步声,拐角处冒出一个光脚、一袭松松垮垮的灰色居家休闲服、头发凌乱,眼下深深青紫眼圈的年轻男人,扶着脖子,转动肩颈。
“好吵。”
这是他对合租室友说的第一句话。
那张脸,那张阴郁冷漠,却有种迷之吸引力的脸,方之卉就算化成灰了都认识。
她发出今天的第三声尖叫。
“德古拉!——不对,林弥!!你怎么在这里?!”
林弥是她大学时期的前男友,不堪回忆的黑历史。
初入大学的方之卉是个小城市来的土包子,竞选计软学院的学生会干部,演讲时,台下窸窸窣窣地嘲笑她的方言口音,她忍着羞窘脸红,努力地讲完了,下台都不敢抬头看别人的反应,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暗暗发誓不仅要考到普通话一甲,还要练一口地道的美英,让别人以后再也不配指指点点。
旁边传来一个平淡如水的声音:“你的演讲很好,条理清晰,真诚务实,不说那些无聊的套话,我会投你。”
“谢、谢靴……”她紧张得嘴瓢了一下,侧首望去,是个侧脸干净、皮肤白皙的男生,就是经常熬夜的样子,深潭般的双眸下方有淡淡的青紫色眼圈。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也微微侧头过来,与她视线相交。
“口音,也很可爱。”
……
“你要扔掉那个吗。”
方之卉回过神来,面前不是那个如坐针毡的阶梯教室,而是一间小小的合租房。
“哎?啊……你说这个啊。”她看向手里的天猫精灵,“好像坏了。”
说完才意识到出了大错,尴尬得想一头扎进垃圾桶里。
因为这是林弥送她的交往礼物啊!
分手后留着前男友的礼物也就算了,还被他本人看到,岂不是显得她对他念念不忘似的?!
林弥除了眼圈加深之外,和大学时期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从刚才出门起就面无表情,仿佛方之卉和一个普通路人毫无区别,相比之下,她的激动失态一览无余,简直糗上加糗。
他径直朝方之卉走来,她后退一步,撞在厨房玻璃推拉门上。
他的身高约莫有一米九,和大部分人说话都得低头,因此体态有些微的驼背前倾。他停在离她极近的位置,她微微抬眼,清楚地看见他略显干燥的苍白嘴唇,再往上,是睫毛低垂的双眸,注视她手上老旧的天猫精灵。
“别扔,我能修。”
“哦、好,麻烦了……”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下,方之卉从善如流地把癫猫蜻蜓交给了林弥。
他轻轻接过它,重新拉开距离。方之卉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下,她这才想起来折腾了半天,还没吃上晚饭。
一个大活人还站在这里,她可做不到视若无睹地去准备自己的饭菜,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一起吃晚饭吗?”心里拼命默念祈祷“拒绝啊快拒绝跟我说你吃过了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去!”
“好。”林弥点点头。
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啊……方之卉腹诽。
“能抵维修费吗?”
“一顿不够。”他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我很贵的。”
方之卉气闷得牙痒痒,这家伙,还蹬鼻子上脸了。
她伸手:“那不修了,还我。”
“订单无法取消。”他把癫猫蜻蜓往背后一藏。
……他以前是这样欠揍的人设吗?还是年少青涩的方之卉滤镜开得太大,没有客观看待他这种恶劣的个性?
“这个之后再说,总之先吃饭吧,饿着肚子什么都干不好。”方之卉在外奔波一天,晚上又惊吓连连,实在没精力再和林弥斗智斗勇下去。
“熏鱼和酱鸭是现成的,再炒一下草头,弄点番茄蛋汤,饭还有前几天剩的,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你爱吃不吃。”
“你累了,点外卖吧。”
她摇摇头:“做饭的力气还是有的,你就去修癫猫蜻蜓吧,分工合作效率才高。”
林弥拿着天猫精灵回到主卧,他的房间才是标准的只追求效率、不追求舒适,所有生活空间被压缩到最低限度,除此之外被铺天盖地的电子设备和工具占据。
他是最先搬进来的房客,后来听房东说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合租客,他也不知道对方就是方之卉,直到看见茶几上贴着三丽鸥贴纸的老款天猫精灵,他还在她不在时,尝试说“癫猫蜻蜓”,果然能够唤醒。
这样的天猫精灵,世界上只有独一无二的一台。
没想到她还留着。林弥的心中泛起了涟漪。
能让他觉得有趣的事物,这世上少之又少,AI和方之卉就是其中最有趣的两者。
所以他察觉另一位房客就是方之卉后,也并未主动戳破,而是一直等待着她自己发现。
林弥盘腿坐在地上,细细端详着它,看得出很多粗暴对待的痕迹,反而证明方之卉经常使用它。他在送出这份礼物之前,就自己调整过里面的语音识别程序,他喜欢她奇奇怪怪的口音,想象着她说“癫猫蜻蜓”“提莫金令”“气色特了”的模样,就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嘴角上扬。
……
“林弥,你别笑了,你越笑我越毛。”几个舍友一回到宿舍,就忍不住吐槽。
“那,我应该怎么笑?”
“还有,有好好的座位不坐,你怎么就喜欢趴在桌子下面敲代码,多累啊。”
林弥从桌子下面探出头来,颇有几分吸血鬼出棺的风度:“桌子下面很黑很宽敞,我觉得安心。”
“算啦,我等凡夫俗子是搞不懂天才的想法。”舍友耸耸肩。
“请教一下,天猫精灵,是可以送给女朋友的礼物吗?”
……
厨房里正在烧酒香草头和番茄蛋汤的方之卉,手上机械地动作着,亦是思绪万千。
不得不说德古拉的外号和林弥实在太相称了,模糊神秘的另一位租客的形象,瞬间变得立体了起来。
她想起种种放飞自我的举动,不停地在“我真该死啊”和“是他自己不说”两种态度之间来回纠结。
她在公共卫浴洗澡时爱唱歌,把自己想象成演唱会上的大明星,或者瀑布中的仙女……嗯,说不定主卧的隔音比较好呢。
有时候要洗的衣服太多,烘干机塞爆,她就把内衣和花床单晾在客厅外面的公共阳台,谁从客厅走过都能看见……嘶,说不定林弥的近视度数比较深呢。
安宁电器厂的商谈屡屡碰壁,她经常深夜emo,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冰箱里拿酒买醉,一手抱着癫猫蜻蜓,一手抱着垃圾桶,边吐边哭……呃,希望林弥睡得很熟,没有听到她优美的家乡话。
要不还是连夜搬走吧。她很想这么做,然而经济状况不允许,这房子签了三个月的租约呢,这才两周。电器厂正是生死存亡之秋,和钱一比,直面林弥的尴尬简直不算什么。
酒香和锅气在厨房蔓延开来,方之卉把烧好的酒香草头和番茄蛋汤装盘,端到桌上,熟食的熏鱼和酱鸭直接拆开打包盒盖子,微波炉里的剩饭也加热完毕,她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放在自己惯常的座位上。忙活得差不多了,才到林弥的房间前,软底拖鞋尖踢了踢房门。
“可以出来吃了,菜凉了我可不管。”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转身就去盛了自己的饭。
几分钟后,林弥再次现身,像刚从坟墓里苏醒一样,慢吞吞地拖动着脚步,在方之卉对面的位置……跪了下来。
由于他一米九的个子,就算直身而跪,也和方之卉坐着露出的高度差不多。
方之卉汗流浃背:“吃个饭而已,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桌子下面吃饭的。”
她怎么会忘了,林弥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各种各样的阴暗小角落呢?包括但不限于桌子底、熄火壁炉、各种柜子、停电的电梯、如果真有棺材能躺,他应该也很乐意呆在里面。
跪下已经是他考虑到方之卉的折中选择了。
“有种认真就输了的感觉……你开心就好。”
两人开始动筷,沉默地吃起晚饭。方之卉尽量把林弥当成普通的大学同学,不要对他抱有任何不该有的期待。
话说回来,能和他这样脑回路异于常人的电波男谈得下去恋爱的人,也就只有她一个了……大概。
作为同学,肯定想了解林弥如今在做些什么,只是这样就无法避免地谈起自己和安宁电器的窘况,她开不了口。
“一直跪着,膝盖不疼吗?”
“不疼。”
“癫猫蜻蜓大概什么时候能修好呀?”
“很快。”
方之卉:……
林弥:……
气氛比开饭之前更尴尬了。
方之卉痛定思痛,一心扒饭。“我吃饱了。”
“我再待一会儿,东西我会收拾。”
方之卉如获大赦,飞速钻回自己的房间,想起手机落在客厅里,一会儿还要去洗澡,又不想再和林弥碰面,只能等他回房之后再出来。明天还有和@NiNe的合作商谈,要到对方的公司里去,千万不能失约。
她耳朵贴在门上,起初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厨房那边传来的动静,再是林弥路过她房门,拖着身躯光脚走路的轻微窸窣,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她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窥探,确认他已经回到主卧,才长舒一口气,走了出来。
他还开了客厅的窗,清冽的晚风穿堂入室,吹散晚饭的灶火味,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自己留下的痕迹,仿佛这栋房子还是只有方之卉一人。他又变回了德古拉。
次日。@NiNe公司大楼,会客室。
方之卉在沙发上忐忑地等待,刚才前台微笑着对她说“方小姐运气真好,我们一位高级工程师对您的企划颇有兴趣,打算亲自和您商谈。”
“这边请。”前台打开会客室的门,紧随其后的那位高级工程师下意识低着头,以免碰到门框,依旧是经典的宛若僵尸拖行般的步伐,苍白而精致的脸庞,淤积的青紫色眼圈。
是林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