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星巴克咖啡店，总能见到这么一类人，西装革履，摆着精巧的苹果笔记本，旁边一杯咖啡，一坐就是一天，既充实又空虚的模样。
方之卉就是其中一员，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阳光晴朗，衬托得她明艳夺目，兼一身深灰色职业套装，一上午光是搭讪的就拒绝了三个。
估摸着与乙方公司约定见面的时间快到了，她最后瞟了一眼电脑上的企划书，牢记几个关键点，合上电脑，心脏怦怦直跳，闭上眼睛深呼吸。
这是她谈成的第一笔合作，在网上已经和对方咨商好了条款和明细，今天只是确认一下，按理说不需要再提心吊胆，可她才毕业不久，不想被对方小瞧了去。
“您是安宁电器的方小姐吧？”
方之卉抬眸，对面公司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啤酒肚略略凸起，圆头大耳，她没有错过他眼中划过的贪婪好色，看他手里空空，心底一沉，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是的，我是方之卉，您就是想念科技的李先生？”
李先生向她伸出手：“哈哈，之前都是邮件来往，没想到方小姐这么年轻漂亮。”
方之卉忍着嫌弃，握上了对方湿漉漉的汗手，偏生他还不肯放开，故意地摸了两把，吃定她有求于他，不敢拒绝。她面上维持着营业微笑，手里一翻，刚做过的裸粉色美甲在他掌心里狠狠一划，对方也是脸皮惊人，眉头都不皱一下，若无其事地松开。
方之卉迅速整理心情，有条不紊地开口：“我们安宁电器是小家电老国货，自产自销，有非常深厚的品牌基础，这些我们之前都沟通过了，想念科技是有名的AI+互联网企业，您这边也对新型智能化家居的企划很感兴趣，我们今天就是来确认一下这个事情，看看后续怎么推进。”
李先生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看得她直发毛，忽然一拍脑袋：“哎呀，方小姐，看我糊涂的，连包都忘记带了。”
“没事的，也可以去您公司里谈。”
李先生皮笑肉不笑：“那不就耽误了吗，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后面还有事情要忙，要不改天……”
“改天”这两个字，方之卉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就怕改天，改着改着就杳无音讯。
她也顾不得装出从容有余：“没关系的！就在这里说……”
李先生为难：“我个人是真的对你们的新产品企划很感兴趣啦，可是上面不感兴趣，我看好又有什么用呢？我也只是个打工的，不能左右老板的想法。”
方之卉真的急了：“可是您之前在邮件里答应得很爽快的，怎么能反悔？”
李先生连忙摆手：“哎，小姑娘不要乱讲，我只是答应听听你怎么说，没有说答应合作啊！”
方之卉眼前一黑，这是这个月被拒的第几家了？她快要数不清，从一开始的万念俱灰，到如今的逐渐麻木。
安宁电器厂是她的父母一手创办，倾注大半辈子的心血，才获得如今的名誉，员工之中有不少下岗再就业、或者身有残障的工人，指望着这一份薪水过活。
小家电领域技术含量不高，每家企业都卷出花样，随着时代发展，方父方母这样的中年人早已跟不上潮流，业绩一再下滑，终于进入了闭厂的死亡倒计时。
方之卉本可以靠家里不菲的积蓄，毕业后到国外逍遥生活，然而她无法对父母的困境视而不见，毅然放弃所有工作机会，回到老家三线小城，每天泡在车间里，了解老员工和工厂现状，挖空心思寻找转型方向。
她很快选定了新兴的AI技术，虽然市面上也有一些智能化家电，可大多停留在“人工智障”的程度，最后的结局大多是沦为摆设，普及度也不高，她希望在现有的基础上改良优化，加入更多实用功能，一点一滴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去。
她在网上物色一些潜在的合作对象，发邮件咨询意向，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少数能走到见面这一关的，也会以各种理由告吹。
“拜托您再考虑一下，这对我们来说真的很重要！”方之卉低声下气，“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的！”
李先生摸着下巴，咂摸半晌：“方小姐这么诚恳，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一把，就看你的表现了。”
“啊？”方之卉疑惑，难道是她对企划案的解说还不够详细不够专业？
“先交换个联系方式吧，之后有什么进展好及时告诉你。”李先生掏出手机。
“哦，好。”
李先生客气地告辞。
方之卉在座位上愣了片刻，环视咖啡厅和她一样消磨时间的人们，一阵强烈的懊丧涌上心头。
要说麻木，那是假的，她在这短短一年里吃完了二十几年的苦，意识到从前的自己被父母保护得多娇生惯养。
她把凉掉的馥芮白一饮而尽，重新打开电脑，针对下一个要面谈的公司修改企划书版本。
下一家是和想念科技旗鼓相当的@NiNe，是个互联网新厂，这几年风头很大，声名鹊起，一举成为毕业生最想入职的公司之一，能得到他们的回复，对于方之卉来说是额外收获。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花了一天时间修改，聚精会神，不觉时光流逝，外面天色由亮转暗，恍然间已到傍晚。咖啡店里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如潮水一般交替更迭，她坐在窗边的影子也被夕阳拉得狭长。
“好，就改到这里吧，先回家做饭。”她后仰着伸懒腰，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辛苦了。”来收杯子的店员是个褐色自然卷的小哥，已经和常客方之卉互相混了个脸熟，偶尔会在咖啡上给她拉个特殊的花，写上加油，或者画个元气十足的表情，总能安慰到她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心灵，感动人间还有真情在。
“你也辛苦，早点下班啊~”方之卉收好东西，朝店员小哥挥挥手。
高新科技企业都集中在大城市，她为了面谈方便，在市区跟别人合租一间二室一厅的房子，起初听到合租室友是个男的，她还挺介意的，对方住的是主卧，带独立卫浴和阳台，她住便宜一点的次卧。惴惴不安地备好各种防狼道具搬进去后，发现自己属实是多虑了。
她的这位神秘室友，像是根本不存在，入住两个星期以来，竟然一次都没打过照面，是老是少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要不是门口鞋柜里有男士鞋，她都要怀疑根本不存在另一个租客，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德古拉”。
如此楚河汉界分明的素质室友是多么难得啊！地段、租金也无可挑剔，男的就男的吧，反正也不打交道。
方之卉路过菜场，买了熟食熏鱼和酱鸭，鱼铺在甩卖黄鳝和基围虾，她忍不住买了几斤，看见草头也买了一把，饿的时候看什么都香，等反应过来，已经远远超出一个人的食量。还好吃不完的可以放冰箱，德古拉应该不会动她的东西。她推测或许对方的工作时昼伏夜出的那种，两人才碰不到，这样也好，省得尴尬。
由于德古拉的存在感过低，她逐渐把这栋房子当成她一个人在住。
刚进玄关换好拖鞋，手机适时地弹出一声微信消息提示音，她怕错过重要信息，先把购物袋子放在客厅桌上，拿出手机。
李先生：美女，在吗？
这个开场白让她眉头紧皱。
方之卉：您好，什么事呢？
李先生：[图片]
猝不及防，一张不堪入目的隐私部位图片闯入她的眼帘，她大叫一声，像丢开一条毒蛇一样把手机扔出去，砸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恨不得立刻冲进洗手间里把看过那张图的眼睛洗干净，天杀的，她造了什么孽，要看到这种东西？！救命，感觉要长针眼了……
摆在茶几上的天猫精灵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冒出一声嘹亮的“你好，我在”，又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滑倒在地，步上手机后尘，不由自主地用家乡话骂了一声：“侬搞撒么子，辛西啊？”（你搞什么东西，找死啊）
迁怒于天猫精灵也是无济于事，她后悔没有在姓李的摸手揩油的时候就泼他一脸咖啡，何必要向这种人认输？她捡起手机，膜裂了一条缝，不打紧，她先截图聊天记录，在对话框里语音国粹输出拉黑一条龙，准备边吃饭边酝酿小作文，和证据一起写成邮件发到想念科技的HR邮箱里，让他们全公司上下都观摩一下某人的金针菇，不能只有她一个人受委屈。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她脊背发凉，脸颊发烫，极度兴奋，不知道刚才这么大的动静有没有唤醒那位“德古拉”，她瞥到茶几上方方正正的天猫精灵，心里更气了。
她坐到沙发上，拿过天猫精灵，几年前的老款，还是大学时期的……前男友送她的礼物，她贴了喜欢的三丽鸥系列贴纸做标记，不过除了三丽鸥之外，这东西浑身上下没一个讨人喜欢的点，又丑，又笨，还像刚才那样时不时发一下癫，恐怕早就坏了，电子产品就是搁在那里不用，都会自然损耗。
方之卉刚进大学的时候，说话有点本地口音，普通发不太标怎，“天猫精灵”听上去就像“癫猫蜻蜓”，这台机器是唯一一个能识别她“癫猫蜻蜓”口音的AI，别的都不行，因此她对它产生了特殊的感情，自有一股丑萌的气息，就算语音识别系统不太灵敏，她也还是当成台钟在用，炒菜做饭的时候放放歌，录几条定时提醒，也还算能派用场。
她把智能小家电结合AI迭代升级的主意，不能不说是受到癫猫蜻蜓的启发。
只是……再充满回忆的东西，坏到一定程度，也会变成垃圾，她轻轻抚过褪色的贴纸，怔怔出神，是不是到了该扔掉它、迈向人生新阶段的时候？
等谈到合作之后、就买个新的吧。她暗自下定决心。
“你好，我在。”
“你好，我在。”
“你好，我在。”
明明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会引发误读的动静，它居然又响了起来！还是一连三声！
你这家伙，语音读不出来，该不会在这读心吧？方之卉充满怀疑地盯着它。莫非是感应到她要扔掉它了，于是紧急刷一波存在感，发出最后的挽留之声？不不不，又不是什么都市灵异片……
“方之卉，我在。”
机械女声字正腔圆。
电子屏上的数字时间一明一灭，点阵图摆出了一个颜文字表情：(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