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篇04

    其实自打进宫后,孙宁馨便很少做梦,这深宫六院,红墙碧瓦实在是困得她日日难眠,而这一次却久违的入梦,迷迷糊糊之间,竟生出一种庄公梦蝶之感。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外祖家她住的那间暖阁,处处都是她熟悉的雕花长廊,风水庭院,她抬脚走过一处小门,正打算掀起门上的桃红撒花软帘,却不过才刚刚掀起一角,就忽听得里面有人声音朗朗道:

    “夹竹桃别名柳叶桃,以叶入药,四季皆可采”。

    “中毒症状,先出现头痛,头晕,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烦躁,说胡话,其后……”。

    “其后,其后什么”?屋里软榻上一八九岁大的少女将手肘抵在方案上,露出一截戴银镯的皓腕,看着背不出来的男童嘻嘻笑问。

    孙宁馨眼前蓦然浮现出男童被打断后,羞恼的撇起嘴角,眉眼紧皱的模样。

    “怎么,背不出来,还说你不得了”?少女也不快活起来,话语之间透露出几分蛮横。

    “那你倒是接着背呀”?男童说着赌气似地把《药典》放在花梨大理石大案上。

    少女冷哼一声,搭在半空中的脚来回轻摆,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缓缓道:“四肢冰冷而有汗,脸色苍白,脉搏不规则,瞳孔散大,痉挛昏迷,继而心跳停止。”

    语罢,帘外的孙宁馨已是满脸泪痕,她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悸动,迫使自己不去掀开帘子,只听得屋里传来外祖父浑厚的笑声说:“嗯,宁馨儿背的不错”!说完,转头语气不满的批评男童,“利贞,倘若《药典》连个女娃娃都背不过,又如何才能行医呢”?

    是啊,叶禄·利贞这时候不应该在江南药馆行医,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宫大院里呢?

    梦中孙宁馨正思索着想要掀帘再看,却不料耳边突然炸起一声响彻云霄的惊雷,她陡然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斜倚在软

    榻上睡着了,竟梦到了小时候在江南的光景。

    她还记得8岁那年,父亲来江南接她,与外祖父、舅母舅父同坐在正堂上,彼时她懂事的低头站在父亲身后,心中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的情愫,只听得舅母把利贞叫到身边打趣问:“利贞,等你长大,把宁馨儿嫁给你,你可愿”?

    可直到她哭着上船之前,他却始终用牙紧咬住下唇,坚毅的不发一言。

    利贞自小便不喜她,她是知道的,却不想他入宫成为勤政殿御前带刀侍卫,竟也没有来信同她讲一声。

    窗外面目狰狞的闪电自裂空中蹦出,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在乌云中沉闷又迟钝的来回滚动,卉儿端着药进来时,只见孙宁馨一个人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阴天出神。

    “变天了”。孙宁馨道,皇上怕最多也就只这几月的光景,真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后宫的天也就跟着变了。

    “是啊”,卉儿听不出她话中的“一语双关”之意,只手快地将药碗放在小几上后,便立马探身将支窗的叉竿取了下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小主身体刚好,不宜坐在这风口处“。

    孙宁馨将药碗端起来,笑笑:“估计是一会儿要下雨,屋子里实在是闷得慌,开一小会儿,应当也不碍事”。

    卉儿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这秋天的风最是袭人的时候,马虎不得,小主病刚刚有些起色,还需要多当心才是。”

    到底还是怜惜她这几日来的操劳奔波,孙宁馨也不扭捏,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卉儿眼疾手快的塞给她一口蜜饯。

    顿时丝丝甜意便合着津液在整个口腔中四散开来,将先前药味的苦意压下,绵实的果肉在唇齿间被碾开,漫出果肉自带的清香。

    孙宁馨爽快的眼睛都眯了起来,要知道,这么好吃的蜜饯,除了刚进宫那会儿还用过几回,就再也没见过了。

    正想着,孙宁馨心头一顿,抬眼看去,卉儿正浅笑着拿香箸轻拨案上铸铜圆形香炉的里的香灰。

    没来由的,孙宁馨冷不丁问:“这几帖药我吃着要比先前的好上许多,不知道请的是那位大夫?竟也愿意踏足咱们宫中?”

    卉儿拨香灰的手一顿,香箸片碰到香炉底,发出咚的清脆一声,再抬起头时面上一片煞白,语气也有些不自在的道:“原是不肯来的,是奴婢日前自作主张,去请了钟嫔娘娘的牌子。”

    钟嫔正是孙宁馨所在宫中的主位,虽比从前的熹贵妃进宫还要早,然而既没有出色的样貌、才情,又没能生下子嗣,还是因为鹂妃进封的那年,才靠着资历一同进了嫔位。

    可尽管无宠,但到底要比她的日子好过很多。

    只是,她为人冷谈,是不大爱管宫内嫔妃的事的,这一次,竟也愿意出手相助?

    这药只怕是来之不易。

    看着手中还残留着微末药渍的青瓷碗,孙宁馨微微叹口气,拉过卉儿的手,道:“是我叫你受委屈了”。

    闻言,卉儿眼圈忽然一红,泪却不肯落下来,只强笑着说:“瞧小主说的,是小主多虑了,钟嫔娘娘知道小主病了,并没有多为难奴婢”。

    “你总哄我”,孙宁馨伸手摸摸她稚嫩的鬓发,十几岁爱美的年纪,她头上连支雕花的银簪都没有。

    “仔细回想起来,你比我还小两岁,自我入宫起就陪着我,三年来,其他人都各自托寻了门路,只难为你还愿意一直伺候我”。

    卉儿闻言,忙扑通一声跪下,紧紧回握住孙宁馨的手,带着哭腔道:“没有的事,小主往日待奴婢极好,奴婢为小主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孙宁馨摇摇头,彷佛是下定决心一般,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根石榴式样的镂空金簪,斜插在卉儿头上:“卉儿,自打我入宫以来你就跟着我,若说这六宫上下,我能相信的唯有你一人“。

    卉儿并不明白孙宁馨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孙宁馨顺手将她动作间挣脱的略凌乱的发丝拢至耳后,最后动作缓缓的落在卉儿肩上,深吸一口气道:“我需要一个孩子”!

    卉儿似是不敢置信一向谨小慎微的孙宁馨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般,傻傻地愣在原地,眼眸中担心与害怕的神色交织,逼得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待回过神儿后便跪下拼命地磕起头来。

    孙宁馨神色一凛,旋即从脚踏上站了起来,卉儿的眼泪落满了衣襟,急得涕泪交织,直拉着孙宁馨的衣角,狼狈地连声哭道:“请小主三思,请小主三思啊!”

    可孙宁馨却也跟着她矮身蹲了下来,与卉儿平视,两人目光相对,卉儿的眼神惊恐地飘忽不定,只听得孙宁馨沉声问:“卉儿,想我平日里对你从无苛刻,哪怕说情同姐妹也如出一般”。

    “你我名为主仆,实则一体,无论我日后是出宫清修还是殉葬守陵,你也受不到半点好处,你明白吗”?

    卉儿不敢直视孙宁馨的双眼,只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害怕地点点头。

    孙宁馨见状,微软了神色,声音也低了下去,半哄半诱道:“更可况,你我今年不过十八年纪,你比我还要小上两岁,难道真的要舍下泼天的富贵去吃糠咽菜吗”?

    “正如那日金菊宴上聂氏所言,若不再托寻门户,只怕后悔也晚矣”。

    孙宁馨一把攥紧卉儿拉着她衣角的手,迫使她对视,“整个宫中,唯有你一人能帮我!”

    “帮与不帮,你待如何”?

    卉儿不敢去看孙宁馨琥珀色的瞳孔,却也知道劝阻的话此时说再多也无益,内心挣扎许久,终是低头在地上对孙宁馨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愿助小主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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