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今日心情不错，留下苏时绾替她研了一会墨，苏时绾跪坐在一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她直起身子。

    “祖母”

    老夫人的笔一顿，看了她一眼。“你可是有话说。”

    苏时绾点点头。

    “祖母年年都会在年前去阜隐寺住上一个月还愿，祖母心诚，人人可鉴，孙女此番想一同前去，尽一番孝心。”

    老夫人猜到这丫头定是有什么事，不然实在是有些反常，可一听居然是这件事，她心里不禁也有了些考量，寺里生活清苦，府上这些丫头避之不及，年年也只有大姑娘懂事些，肯陪着她这老太婆去吃素斋，念佛经，可这二丫头如今倒是一反常态，她活了一把岁数了，看人虽说不能完完全全，摸个大概还是可以的，苏时绾自小是个不愿意出风头的，没人做的事，绝对不会有她，天资也比较差，而今老夫人自己也有些拿不准，只猜了个大概，这二姑娘兴许是长大了，懂人情世故了罢，这样也好，左右是苏家的姑娘，没了母亲的，比其他的可怜些，平日是怠慢的。

    老夫人倒是答应很快，苏时绾提着的心这才放下，其实她也拿不准，这些日子，反反复复的思索，心性早就发生了变化，从前的自己也并非什么都不懂，只是自己习惯了逃避现实，以为看不见就不会受其牵连，以为默默的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就可以相安无事，可是，这里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她必须主动去做点什么，才可以自保。

    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继续，那么，一年后，她的噩梦就要开始了…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那么她就一定要为自己拼上一把，为那些不该死的人拼上一把，那么她就要抓住老夫人这棵大树。

    此处去阜隐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只有一个。

    今年苏家老夫人会在阜隐寺认下一个干孙，只因这孩子的面容与他早年夭折的亲弟弟长有七分相似，他年纪也与那孩子死去时也一样，只有十二岁，老夫人去请教过寺内的高人，高人只道是一桩善缘，老夫人高兴，认下次子，取名为唤。

    其实苏时绾与苏唤之间没有很多交集，记得他刚来苏府时，多的是人议论纷纷，苏父对此也颇有微词，但是碍于老夫人，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是总是免不了议论，说他命好，长了副好模样，老夫人去世后，他的存在就变成了一种可有可无，人人可欺。

    其实苏时绾的境遇与他也没有什么差别，但是苏唤到底是男子，他有天分，靠着自己的努力在一片没有路的暗道里生生用剑劈出一条路，他自小被遗弃在寺里，跟着僧人学习过武术，后来还自己投了军，在军中磨练，短短三年，北定夷洲，一举成名成为英姿卓越的少年将军成为前太子手下的一把利刃。

    后来，苏唤为了她，不惜杀了荀琰，苏家人最后因为立场不同，居然死死地打压苏唤，刚好新皇继位，苏唤作为新皇的人早该有一个理由除去，于是他也像那些站在她身边的人一样，不落善终，他一生为了国家浴血厮杀，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苏时绾每每想及此就觉得这命运实在暗淡。

    其实她一直都想不通，她为他做的很少，只是没有在他失了老太太这座靠山的时候欺压他，只是在他曾经一个人生了疫病的十分严重，苏家人避之不及，替他叫了医馆大夫，熬了几夜的药，她记得他当时在她面前道谢，那仿佛一句承诺，甚至在后来她深陷泥潭时，他也说过可以带她离开，她甚至以为他在开玩笑，却不知那一次便是诀别。

    她要寻他就是为了阻止老太太把他带回苏家，因为苏家对他而言，只是一种累赘，他尚在苏家之时受尽冷待与不公，世人皆说苏唤是受了苏家的恩惠才有了这些恩泽，可是事实确是苏家人将他逼上绝路，当初他在战场上拼命只为活下来的时候，苏家人也从未关心，他第一次建立功勋，受圣上夸赞时，苏家倒是赶着认他，他被封为将军时，苏徐谌利用他的名头行了多少便利，真的以为他不知道吗？他从来都知道，他只是感怀老夫人心善，哪怕只有短短几年，就像待她一样，一点善意就可以以命相护，他从来都是一个至纯至善之人，苏时绾想，她既然有了这个重获新生的机会，那么欠下的恩情她会悉数还清，竭尽所能，都要好好活着，这是她唯一所求，在这些天无数次崩溃之后的唯一念头了。

    老太太又留下苏时绾替她研磨，老夫人坐的端正，白发已然苍苍，她年纪大了，不像以前那般厉害咄咄逼人了，她现在只心里图个清净，苏时绾有些动容，三年后老夫人就会去世，生老病死这是自然界的规律，她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只是她记得老太太去世的那一天，她忽然意识到，苏家唯一一位可能会挂念自己的人就这样走了，她被逼嫁到荀家的那一天她记得老太太红着眼的不忍，苏家人淡漠，她的父亲苏徐谌更不会有一丝懊悔，祖母去世的时候给几个孙辈留下东西，她也有份，甚至比其他姊妹要多上些许，那一刻她突然就不恨祖母了，她知道了也许老太太是这个家里真正可怜她的人，即使十几年前，祖母如此反对阿母进门，可是祖母从来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阿母的事，相反，对待苏时绾倒也算宽厚，在苏家这个是非之地，原以为血亲情分这种可笑的东西早就是虚妄，原来它也短暂的存在过，即使那只是可怜而已。

    想着想着，苏时绾眼眶有些红了，老夫人刚刚写完一帖，见苏时绾愣住眼眶发红。

    “这可是冻着了？你站过来些，离火炉近，累了就回屋里头歇着，后日后要去寺里，冻着可不能了，仔细把病气带到寺里不吉利。”

    苏时绾赶紧抹了一把脸“没有，祖母，我只是忽然想到以前孙女不懂事，没能时时常伴祖母心感愧疚，身边最近读了一本话本，要珍惜眼前人，时下只为弥补以前的错误，时绾愿意常伴祖母身边。”

    老夫人看着她“你说的可是真心？”

    苏时绾坚定的点点头。

    老夫人先是慈祥一笑，随后又叹息着摇摇头。

    “你如今倒是真的长大了，那我就说几句真话，几个姊妹中，就数你最可怜些，且不说家里的几个哥儿了，你大姐虽不是嫡出，可是她才名远扬，样貌也是一绝，你三妹虽性子跳脱些，可她是嫡女，你父亲又最宠他，你四妹妹吧虽不出众，但是她会做人，这京城女眷啊，无一不喜欢你四妹妹的，重要的是她们都有娘，有为她们出谋划策的出气人，你呢？自小失了母亲，养在大房下，你性子内向，又比较疏离，不讨人喜，我每每看到你，我都觉得你这孩子苦命，我在想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会为自己争上一争呢？外人都记得苏家有几个出众的孩子，却不总是包含你。”

    苏时绾没有说话，她看着老夫人，眼中似有雾气弥散。

    “我知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话，人各有命，可你是我的孙女，其实我待你是同他们一样的，我知你怕我，怨我待你母亲太过苛刻，这也没有什么，我想着这到底是你自己的选择，可今天见你突然为我熬粥，也肯多说几句话，还说的这般周全，我就觉得，也许我该和你说这些话，孩子，咱们做女人的在这世道就是会难过一些，没有人为你想你就自己为自己想，你既然说愿意常伴我身边，可是想清楚了？要为你自己谋一条路？”

    苏时绾顿了一会，然后跪下来，头埋下去。“孙女的确有私心，想尽孝是真的，近来想明白一些事，想为自己争上一争也是真的，孙女想得到祖母的庇护，孙女命如浮萍飘渺，希望祖母可怜。”

    老夫人只是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道：“你若几年前就明白这些就好了，我之前就想把你要过来，彼时你怕我，就也好就此作罢，如今倒也算圆了这个遗憾，我左右再活个几年是可以的，你丫头机灵点，我会为你打算的。”

    苏时绾的眼泪划过脸颊，她抬着头望向祖母，心有点发颤。“谢谢祖母。”

    苏时绾回到秋华院，交代环陵收拾衣物，好几日后去阜隐寺。

    “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外出吗？”环陵问。

    “以前都过去了，环陵”

    风吹过苏时绾的衣摆，这风泛着凉意，显得苏时绾更加清瘦，细看，能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小姐，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环陵怯生问，其实她很担心小姐的突然改变，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改变了，但是这个迹象就像线头，无法抓住。

    “是吗，也许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环陵，你会陪着我吗？”苏时绾轻声问。

    “当然啦！”环陵重重的点头。

    苏时绾笑了笑，风越来越大，环陵催促着她进屋。

    关门时回头一望，仿佛望见了，那幅未尽的色彩在天空中晕开，这还不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