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叮——”一声门铃响。

    寒气从渐渐张开的门缝里溜进来,接着是肩宽腿长的男人。

    这人下颌短眼距窄,眼睛狭长而眼神凌厉,乍一看是个狠角色,偏生生了个厚嘴唇,硬是多了几分温和。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酒吧里热气蒸腾,昏暗的灯光遮住了大多数人的脸。几个探头看热闹的,一认清身份证上的三个字,忙不迭把屁股粘回座位。谈天吹牛的声音层层叠叠,退潮般小了许多。

    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一只六指手突兀地竖起来。

    “萨斯克,这边!”

    洛林换个方向招手,“再来两瓶酒。”

    “这就来。”江酒高声应和,撕下算好的账单,一张按在酒桌上,一张按在吧台上,又从酒柜里拿出最好的酒冲过去,“奥兰妃,两瓶,八十。”

    洛林笑盈盈地抬头,接过去时他的手按在江酒的手上,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狭长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戏谑。

    江酒脸上挂着笑,嘴里说着“我来帮您开”,起瓶器怼进木塞穿个通透。“啵”一声,木塞被拔出来了。

    洛林脸上的笑倏然隐没。

    江酒手上一个来回,两个被开膛破肚的木塞整整齐齐码在桌上,“您请。”

    那道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滑到头顶。

    “力气不错。”萨斯克夸了句。

    俯身入座时,他随手把木塞按在墙皮上,碾碎。入夜时,基地负一层又湿又潮,墙皮掉了好几层,坑里的水汽沾上木屑,换上新的“墙皮”,像一朵盛开的花。

    洛林讪笑,“确实厉害。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不然,去感染区我们可以带上她。”

    被叫到邻座结账,这句玩笑话轻飘飘地落进江酒的耳朵里,手里的笔顿时变得有千斤重。

    难以形容的恐怖怪物站在高处嘶声咆哮的画面一闪而过。

    她又刷刷写起来,“一共四十七。”

    把账单按在桌上,她朝不远处另一桌高声喊,“下班了,换人来。”随后脱下工作服,往店里走。

    说是工作服,其实就是件沾满污渍的围裙。

    据换班的小杜说,除了柜台、卡座等硬件,这是最具有历史感和传承性的东西,还是老板找人编的,按照大爆炸前流行的款式。

    一把拽下围裙塞进柜子,江酒轻叹了口气:这屎工作,真香。

    正巧,小杜从后门走进来,“姐,你昨天去哪儿了?都没来上班,老板找我顶班,我连轴转了一整夜。”

    小杜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整个人又高又瘦头发还黄,看起来比秋天里的草还凄惨,一开口,却是带了点委屈的鸭嗓。

    受不起受不起……

    江酒道:“我出去转了转。”

    “那……”小杜站在门口,话起了头却不说透,直愣愣地看着她。

    门框塞不进两个瘦子,江酒心思一转,就知道这个鬼机灵的小子在打什么主意,“过了今天,明天姐忙你顶班。”

    “真的?”小杜开心的接上话,“姐真好。姐再见。”

    身子一侧,人跟泥鳅似的滑进去换衣服了。

    江酒沿着走道往地上走,夜晚里,基地的街道弥漫着一股腐烂的味道。离出口越近,这股味道和她身上的人肉味混到一起,慢慢盖住。

    街上光线灰暗,隔几十米亮着一盏大灯,零星光芒在空气中上下舞动。她循着记忆里的路径,一点一点摸向补给站的位置。

    在东区分开前,高冉告诉她,可以把多余的身份证卖给补给站的人,虽然会被压价,但又总比没有强,而且,补给站还有工资讯息。

    和记忆里一样,悠长的巷子尽头,半块牌匾被编织物勾住,将落未落,从远处大灯射来的灯光勉强照亮招牌上的字:

    补给站094

    轻推门,门缝里猛地钻出一股强劲的寒风,抵在门背面。她用脚卡住门缝,一点一点推开门。鞋子很薄,只是过着一层皮不受风,遇到挤压,半点作用没有。

    她上面用力下面也用力,终于推开门。

    “打烊了。”

    苍老的声音从一个脑袋大的门缝里甩出来。

    屋子里黑乎乎的,一脚踩进去,从巷子上方漏进来的光落进去,瞬间隐没。声音的来源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个低伏的人影。

    江酒咬咬牙,“哐”一声打开门,“我有点东西,白天不方便拿来,只能晚上来。老板,你收不收?”

    身份证的流通是中介商和雇佣者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黑户”区活动的雇佣者,都会有和自己有紧密利益关系的补给站,他们将打劫来的身份证放进补给站流通,中介商会进入中央系统,添一些数字而非登记一个人的死亡。

    所以她必须亲自来,还得跳雇佣者睡着的午夜过半的时间。

    “什么东西?”

    室内骤然亮如白昼,眼熟又苍老的老婆婆坐在桌子一侧,按下灯的手正拿着老花镜,镜片上的反光恰好晃过眼前,江酒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身份证。”

    她从裤腰里掏出三枚已经捂热的身份证。两黄一蓝。蓝色的金属被一圈银色铁圈包围住,在暖色灯光下反射出亮眼的光芒。交叠的缝隙间漏出一点耀眼的黄光。

    低沉的笑声断断续续响起,像是积威已久的老巫婆收到挑衅,对不自量力者最鄙夷的问候。

    “身份证?”老婆婆脸上挂着阴测测的笑,重复了一遍,又道,“被打劫者反而打劫成功了吗?很不错嘛,不过,你不害怕吗?雇佣兵们可比你们这些‘黑户’团结多了。”

    “当然怕。”

    江酒心跳如鼓,回想高冉的说辞,语气又变得铿锵有力,“但雇佣兵信奉的终究只有一条:强者至上。与其去为那个蠢货找回场子,不如考虑找个新人。我,还比不上那个傻子?”

    气氛陷入久违的僵硬。白炽灯里的钨丝扭曲缠绕,无声地贡献光热。

    隔着厚厚一层老花镜,老婆婆重新打量面前这个女孩。明显是个未成年,身量不高,杏仁状的眼睛乌黑发亮,细长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说话有条有理,没有恐惧或慌乱。

    “谁让你来的?”

    江酒顿住片刻。她知道老婆婆问的是高冉,但高冉说过,不要在W区提起她的名字。

    老婆婆又问了一遍,“说说看,谁让你来的?”

    “罗密。”江酒扯出一个死人的名字,就是要查,这个名字早不知道被谁冒顶了。

    高冉曾告诉过她,在东区那个回收厂里,大半蓝色身份证都是中介商的,就算有人查,或者身份证被人抢去,都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换句话说,罗密也许不是“罗密”,正如她也不是“渔利”。

    老婆婆皱紧眉毛,思索了一会儿,什么印象也没有,估计是个后起之秀,于是搁下这件事,又说,“你从谁身上拿走的身份证?”

    “这个也要盘查吗?”江酒反问。

    其实只要给出身份证,一眼就能发现“宿以”的黄色身份证,但是,她更在意一点:

    谈判进行到现在,还没有议价。这个老女人远比她想得谨慎。中介商内部盘根错砸,水深远超她的想象。顾及越多,意味着身份越低,以后不方便她的行动。

    “当然要盘查,不管是其他补给站的,还是我们这的,人来人去总要有个记录。”

    老婆婆语气缓和了不少,阴测测地问,“那个倒霉蛋是谁?告诉我。”

    “宿以。”

    “宿以?!”

    江酒心一咯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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