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江卿卿回到小院后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之中,江卿卿仿佛看见了外祖,好像自己正被他抱着,宽阔发硬的胸膛是她这辈子待过最安全的港湾。意识朦胧之际,江卿卿看到外祖拿出了一个惨白的面具,裂开的大口里仿若有猩红的嘴唇。
外祖把面具翻过来,捏着她的小手摩挲着……
“那个凸起!”
江卿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外间的墨云墨竹都听到动静跑进了内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江卿卿摆摆手,“无碍,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现在什么时辰了?”
墨云:“快要卯时了。”
江卿卿点头,干脆下了床,“也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语罢,她开始换衣服梳洗。墨云和墨竹对视了一眼,见江卿卿似乎真的只是梦魇并无其他事情,便双双退了出去。
用过早膳后,陆清闻那边来了人,“陆大人请江大人去主厅一趟。”
江卿卿二话不说,跟着来人就去了主厅。
刚进去,便看到大理寺六簿主管和其他部门的主事都在厅内叙话。
江卿卿愣了愣,行了个礼后就坐到了最末端。
厅内的主簿们似乎并不奇怪江卿卿出现在这里,回了礼之后都继续三三两两地说着刚刚的话题。没有多余的目光,甚至连好奇的打量都没有。
这是江卿卿到了大理寺之后第一次出席这么多人的场合。
本有些紧张,但此刻她莫名被气氛渲染,竟生出一种自己在大理寺工作许久的熟稔感。
江卿卿垂眸捏了捏手,想起了昨晚那迷迷糊糊的梦。
“到齐了?”
微微嘈杂间,江卿卿听到了陆清闻的声音从主位上响起。她连忙抬头,发现陆清闻竟还是穿着昨晚那套衣裳。
陆大人这是……一夜未眠?
陆清闻的视线扫过了江卿卿,确认她也到了之后,才开口说道:“近来想必各位也听说了京城内发生的事情。”
陆清闻边说着,莫子言边给厅上的大人们发着案卷。
到了江卿卿桌前时,莫子言挤眉弄眼小声道:“别紧张,就是案件圆桌会。陆大人来了之后定的规矩,为的是让大家集思广益。”
江卿卿点了点头,她并不紧张,甚至……江卿卿抬眸看着主位上的陆清闻,还有些其他难以道明的情绪。
觉察到江卿卿的眼神,陆清闻边说边看向了她,视线中带着询问。
江卿卿立马摇头,还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案卷,陆清闻才继续说着。
“……鬼面军是勇毅侯十年前亲自带兵清缴的前朝余孽,当时情况,在座的老前辈们应该都知道。”陆清闻说着,拿出了一个白色面具,“这个面具,就是鬼面军的标志。”
陆清闻手上的白色面具与江卿卿梦里模糊的影子重合了,甚至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更邪性些,光是看都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江卿卿仔细看着那面具,抿唇想着昨晚的梦。
陆清闻继续说道:“但昨日,大理寺兵簿人马联合皇城军已在宵禁时分对城内外所有可以藏兵的地方进行了搜索,并未发现私藏人马。”
兵簿掌事点头:“甚至城郊十里范围内我们也找了,并未发现兵马藏匿的迹象。”
工簿掌事拧眉问道:“所以现在只出现了面具?这面具大人从何处寻得?”
陆清闻看着所有人,“刑部尚书,武岳大人的,枕边。”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连江卿卿都怔愣了片刻。
武岳也算是武将出身,能把这面具悄无声息地放到他枕边该是有多么高强的武艺?
或者……该是已经侵入到他家里多深的位置?
陆清闻继续说道:“目前武岳大人已经在府内进行了多次盘查,能确定的是,内部的人没有问题。”
礼簿掌事摸了摸胡子,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老夫一向是个多疑的性子,说话直大人莫怪。”
“但说无妨。”
“武大人如此笃定自家府上的人没有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问题的人本身就是武岳大人呢?”
这话可谓是大胆。
江卿卿有些替礼簿掌事捏把汗。
但没想到,厅内的人像是十分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没有一人表情有异不说,还都一副仔细思索的模样。
江卿卿再次被大理寺的氛围震撼。
陆清闻沉吟片刻,道:“虽有这种可能,但还需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才知晓。”
众人纷纷称是。
众人还未探讨出什么来,就突然见莫子言的属下急匆匆地从侧门进来,一脸凝重地俯身在莫子言身边说了什么之后,莫子言脸色瞬变。
陆清闻拧眉:“何事?”
莫子言声音不大不小,“武大人……没了。”
厅上瞬间寂静了下来。
“没了?”陆清闻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没了是什么意思?”
莫子言下属弯腰回禀,“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武大人被口水呛死了。”
厅内众人都露出了奇怪的神情,连陆清闻都略带讶异:“被口水呛死的?”
“是。刑部的仵作正在武大人府上,您看咱们大理寺要不要派人过去。”
“我去。”
莫子言话音刚落,江卿卿就看到对面同样坐在大厅最尾的一个男子站起身。
江卿卿打量着他。
这男子长得圆头圆脑,个头也不高,瞧着年岁并不大的样子。双眸亮晶晶,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这是大理寺的仵作?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像?
但没想到陆清闻竟然首肯了,还让莫子言带他一起去。
“小五容易冲动,莫子言你看着他些。”
“是。”
莫子言和仵作小五离开后,厅上再次热烈讨论起来。现在线索就这么多,说是讨论不如说是聊八卦来得更确切。
一会儿是工簿掌事说武岳家里经常有些锻造兵器的师傅出入,一会儿又是礼簿的掌事说武岳府上用度都超了规格,甚至还有兵簿掌事说武岳断案能力其实很一般,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当刑部尚书……
越说越离谱,陆清闻干脆让大家先散了,等到有新的消息再聊。
散场后江卿卿本坠在队尾,想了又想后,最终还是折返回了大厅。
陆清闻看到返回的江卿卿:“江大人还有事情?”
“嗯。”江卿卿抿唇,走近了一些。
少女身上自带的味道裹挟着升高的体温自然飘进了鼻尖,陆清闻瞬间僵直了身体,不自觉地坐正了一些。
江卿卿无所察觉,直到两人只有一臂之隔的时候才停下说道:“陆大人,那面具,我应该是见过。”
暧昧的氛围在江卿卿这不确定的惊天线索中被彻底打散。
陆清闻看向她,再次确认,“是在勇毅侯府?”
勇毅侯庄泉在塞外戍守多年,发妻去世得早,他一个人将庄落樱拉扯大。前些年交了兵权回了京城后就完全当起了甩手侯爷。
不是在去西郊打猎的路上,就是在东郊钓鱼。
总之很潇洒,不给任何人碰到他的机会。
江卿卿说道,“嗯,我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外祖在府上。”
这段时间母亲身体不好,她估计外祖应该会在。
“我与你一起。”
陆清闻说得云淡风轻,但却把江卿卿砸得有些晕头转向。
“与我一起?”
您什么身份啊跟我一起回外祖家。
“嗯,”陆清闻像是觉得没什么不对,“正好鬼面军的事情我也想请教一下勇毅侯。”
“嗯……”江卿卿小声。
“江大人有困难?”
“……没。”
江卿卿抿了抿唇。
一阵忙活后,墨云套好马车后,江卿卿先上了车。
她本以为陆清闻会和她一起坐马车,却没想到陆清闻骑了匹白马从大理寺出来了。
江卿卿:“?”
这是什么意思?
“陆大人……”江卿卿撩起帘子,只露了半张脸,“您不与我一起乘马车?”
陆清闻牵着缰绳,一脸正气,“紫雪很长时间没出来跑了,溜两圈比较好。”
非得今儿跑?
江卿卿笑得一脸僵硬,然后放下了帘子。
她私心自然是不想陆清闻这样高调地与她一同去勇毅侯府,但如今陆清闻是她上峰不说,还处处帮衬着自己。若自己在这样的小事儿上还别别扭扭,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一些?
江卿卿捏着帕子,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笃笃——”
马车突然被敲响两声。
江卿卿再次撩起帘子。
陆清闻垂眸看着她,眼神里带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温柔。
“江大人,”他声音很轻却有力,“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走出大理寺,都可以把腰杆挺得直一些。”
江卿卿愣在了车窗边,撩着帘子的指尖微微颤抖。
那些隐藏在心底最隐秘的羞耻和难过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摆在了阳光底下,就像多年潮湿阴冷的角落突然照到了阳光,最先是刺痛,但随即而来的是四肢百骸的舒展和暖意。
江卿卿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陆大人。”
“不必言谢。”
陆清闻扯起缰绳,神色如常。
-
勇毅侯庄泉戎马半生,在边塞御敌数年,他就只有庄落樱这一个姑娘,几乎是当眼珠子在宠。
前段时间得知江卿卿的事情后,本是想第一时间去找圣上讨个公道的,还是被庄落樱按住了,才停下了要去揍死英国公老儿的手。
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谁的话,但只要是女儿说的,他都照做不误。
今儿他刚跑马回来,就听下人汇报了丞相府的事情,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丞相府把女儿接回来,就又听门房禀报说大理寺卿陆清闻来了。
他拧眉,一副暴脾气又要上头的模样。
哪儿来的黄毛小子,没瞧着他有事儿要忙?
“外祖!”
这声外祖过后,老头头瞬间激动。
“哎哟,我的宝贝外孙!”
庄泉转头看到江卿卿,马上又哭又笑起来,“我就说要去看你,你娘亲老是不准,我这老头子的心啊,天天绷着。这会儿正准备去丞相府呢,孙孙和我一起。”
江卿卿连忙拉住了外祖,“娘亲也是怕您担心我才不让您去,我这不是来看您了嘛。”
庄泉反应过来,连忙把视线落到了一直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陆清闻身上。
陆清闻礼貌颔首,“庄将军。”
庄泉上上下下打量着这朝中新星:模样确实不错,谈吐也进退有度,手上办过的几个案子他也都听闻过,做事嘛听说也很利落。但是吧……
“我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见过你?”
庄泉狐疑地看着陆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