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重重宫阙里,倚兰殿在寂静三年之后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殿内博山炉静默焚烧,升起的香烟一圈圈在空中消散,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穿过不停消散的烟圈洒在镜前那人身上。

    一人高的立式梨花木裱框铜镜映照出女子窈窕的身姿,程知鸢已经褪下战袍梳洗了一番,如今只着白色中衣,一头乌发披在身后映衬着白皙的面容,本该是端庄温婉的一张脸因着眉形上挑平添几分英气,长翘睫羽下双瞳明亮有神,鼻梁高挺,唇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程知鸢整个人好似在站着发呆,只有自己知道是撞见沈缺吓得。

    她还记得前世沈缺在大雪里提着月鸣剑朝她走来,那是一把稀世宝剑。

    沈缺很少执剑,他虽文韬武略但到底算是文臣,程知鸢只见了这么一回——在她生命的末尾,她求沈缺给她一个痛快。

    沈缺寡言,蹲下身和狼狈的她平视,两片薄唇动了动,好似有万语千言要说,最后却只唤了一声:“殿下。”

    程知鸢尽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吃力地抬头望向他,却被他那一双锋利如鹰的眼睛吸引,漆黑的双眸犹如化不开的浓墨,少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可程知鸢依旧读不懂那里面撕裂灵魂的痛楚、眷恋和心如死灰。

    可明明痛楚、眷恋、心如死灰的是自己才对。

    沈缺如今二十有四,已经是皇帝亲封的永安侯,大权在握,如日中天,论才能满朝文武无能出其右,程骁都得给他三份薄面。

    就是这么个不能得罪的人,程知鸢前世骂他骂得最放肆,自嘲也活该最后被他一剑归西了结残生,毕竟传闻沈缺一向睚眦必报。

    传闻果真不假。

    重来一回程知鸢只想绕着他走,刚才回宫步伐飞快,要不是腿上有伤都要用上跑的了。

    长翎见她自回宫不发一言十分忧心,倒了杯热茶送到她身边,“公主一路风尘仆仆,饮些茶水吧,您唇色都白了。”

    程知鸢在她眼里一直都是生动活泼的,昨夜回程路上还念叨着回宫要吃够御膳房的乳酪酥,哪像今日自从入了京城便神思深沉还摔下了马,莫不是鬼上身?

    长翎赶紧摇了摇头将荒谬的猜想忘掉,要知道公主最厌恶这些怪力乱神,她路途奔波已是操劳,可万万不能说这些让公主烦忧。

    程知鸢接过茶盏,朝她一笑后饮了两口,这一路上确实渴了,只是心思不在这上面竟也没有知觉,非得长翎把茶水送过来她才觉察到。

    放下茶盏后便有宫女捧着十数个首饰盒子和衣裳过来让她挑选,又搬了一方铺着绣花兰草的软垫的凳子请她坐下,程知鸢无心打扮,随手指了一套素朴衣裙便让长翎为她着装。

    等挽好发髻,换上一身素衣,程知鸢便直挺挺倒在了贵妃榻上。

    刚才在殿上她算是向父皇演了一场戏,不管父皇信与不信她终是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为自己争取了五年的时间,足够她重新筹谋一条生路了。

    至于赐婚这事,程知鸢没放在心上,随便是谁都无所谓,逢场作戏罢了,她一身武艺还是公主还怕被人欺负了去。

    长翎知道她疲惫,在一旁香炉里点了两支安神香,坐在榻前陪着她,轻声问道:“公主为什么不做将军了?我记得当年您可是求了陛下好久才能从军的,如今岂不是功亏一篑?”

    程知鸢翻了个身,唇边带笑抬手捏了捏长翎圆圆的脸蛋,“你不是不喜欢边关的风沙吗,北境又冷又干,咱们以后留在京城吃香喝辣不是很好?”

    京城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比之北境犹如绿洲仙境一般,物资又充盈,起码不用隔三岔五凉水配烙饼。长翎从小在宫中陪伴程知鸢长大,当初跟随程知鸢赴边关时十分不适应艰苦生活,又心疼程知鸢受苦,将北境气候饮食怨了个遍。

    天知道为了程知鸢那张脸依旧白皙如故,长翎这几年用了多少心思,日日跟着程知鸢提醒她涂面脂戴斗笠。

    长翎苦着一张脸闷闷不乐,“在边关日久,也就习惯了,如今奴婢只希望公主能够随心得愿。”

    程知鸢这算是明白了,原来小丫头是怕她是被迫的。

    “放心吧,本宫是自愿的,谁能强迫得了我呢,真是个傻丫头。”程知鸢又揉了揉小丫头的脸,心中却漫上失而复得的喜悦,你们都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安神香散发出清幽的香气,程知鸢斜倚在榻上,长翎悄无声息给她盖了一层蜀绣锦被,不一会儿她便安然入睡,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今生的碎片杂糅在一起,一觉睡得并不踏实,门外一吵,她便彻底清醒了。

    “何人喧哗?”程知鸢一抬手,见长翎不在便招来宫女问话。

    “禀公主,是皇后娘娘听闻您回宫携齐王来看您,但您受了伤还未醒,长翎姐姐不忍心叫醒您便先去向娘娘赔罪了。”

    程知鸢揉了揉额头,看见外面天色已黑才恍然知道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

    不过她可不知道皇后娘娘这么好心,还上赶着来看她,前世回宫的时候也没见她有半句问候,至于齐王,更是毫无兄妹之情。

    程骁虽为九五之尊,但并不热衷女色,后宫只有一后四妃,还有零零散散几个美人,以至于子嗣也稀少,只有三子四女,但足以塞住谏臣要他开枝散叶的嘴。

    皇后所出嫡长子程岳便是齐王,已经及冠四载,本来顺其自然该是储君人选,但程骁不提立储之事,便无人敢上谏,一直拖到现在。

    程知鸢对这对母子没什么好看法,中宫本该母仪天下,皇后端坐凤位却毫无作为做玉菩萨,最爱看鹬蚌相争,狠毒的心计都藏在伪善的笑里。

    上一世若不是皇后纵容,就算自己被囚也是公主,又怎么会被宫人见风使舵克扣炭火水粮,皇后嘴上关怀实则撺掇后妃到倚兰殿落井下石,程知鸢不参与后宫争宠诸事,可也不是不懂幕后之人是谁。

    齐王貌似憨厚老实,三个兄弟之中程知鸢对他还有些好感,却没想到他遗传了皇后的菩萨面蛇蝎心,前世嫉恨程知鸢战功赫赫竟在她被囚时直接打断了她一条腿。

    思及此,腿上的伤适时疼起来,让程知鸢回忆起前世断骨的刻骨之痛,她冷哼一声,狠狠攥住身上锦被,立时下了榻。

    “本宫是中宫嫡母,是公主长辈,俯身亲自前来探望公主也轮得到你来叫嚣!”一道女声中夹杂着隐隐怒气,语气十分尖锐。

    “娘娘息怒,公主已经安歇了,奴婢不敢妄言,所以才来先和娘娘说明,若娘娘执意要见公主奴婢再去请示。”是长翎的声音。

    皇后好似终于满意,催促道:“还不快去,本宫与公主有要事相商。”

    程知鸢听得分明,这位皇后娘娘哪里是来看望她的,若是真心看望能让她连个觉都睡不好?这分明是有急事前来求她,才能让一贯不温不火的皇后撕下伪善的皮。

    “不用请示了,本宫已醒,毕竟皇后阵仗如此之大,怕我倚兰殿就是宿着陈抟老祖也得醒来迎接凤驾。”

    程知鸢语气半是揶揄,她是小辈,不管是为了皇后脸面还是自身安危都不能把埋怨不满拿到明面上说,是以只能笑着把心声说出来。

    她福身向皇后和齐王行礼,侧身请皇后众人进殿。

    皇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因着来此的缘由按下不表,握着程知鸢的手换上一副慈母做派。

    “本宫听闻你今日请求陛下赐婚,看样三公主终于想明白了,沙场征战那是他们男人家的事,公主金尊玉贵之躯合该嫁个好儿郎才是正事。”

    宫女正巧奉茶过来,程知鸢借机抽出自己的手接过茶杯先递到皇后面前。

    “请皇后饮茶,我这倚兰殿没什么好茶叶,劳您多担待。”

    皇后对她这一举动甚是满意,接了茶对另一旁坐着的齐王说:“你看看你三妹妹,三年不见,倒是懂事许多,性子不像从前那般烈了,果然是大姑娘了。”

    齐王只是“嗯嗯”两声,并没有接她的话,皇后面上露出几分不虞,又回头和程知鸢说话。

    “你可有中意的儿郎?”

    程知鸢抿了口茶,心道原来是为此事而来,莫不是看上了她的驸马之位想塞自家人进来。

    “并无,但父皇说他会为我择婿,我都听父皇的。”她轻飘飘把问题推给程骁。

    皇后一副知心模样,温和劝道:“那总要公主点头满意不是?我母家外甥年岁和你相仿,如今在吏部任职,幸得陛下器重,一表人才能也和你相配,三公主可想见一见?”

    还真是来塞人的。

    不过——见一见?

    程知鸢挑眉,只怕见了就不是那么容易走了,到时候皇后一定会用尽所有促成这门婚事。

    程知鸢虽说不怎么在乎未来夫婿是谁,但是此人和皇后沾边她是万万抗拒,这相当于将一条皇后的眼线放在身边,程知鸢没那么傻。

    “多谢娘娘美意,俗话说姻缘是父母之命,我母妃早亡,便全凭父皇做主,又怎可有其他念头。”程知鸢微微笑着,话里意思却强硬。

    她心中暗讽皇后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听自己要嫁娶便忙不迭来倚兰殿要见她,唯恐错过好时机被人抢了先,这是拿着自己当跳板供她母家步步高升呢。

    皇后咬咬牙,不死心地还要继续劝。

    这时殿外灯影一晃,随即有什么东西被甩翻在地上,脚步杂乱,片刻又归于宁静。

    “公主,外面有人!”长翎喊道。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

    程知鸢立刻站起身来往外冲,皇城大内,向来守卫森严,又怎么会容许外人随意游走,何况这里是后宫内院。

    可她刚到门前,脚步就停住了。

    她看到了沈缺。

    男人已经换下了白日里那身繁复玄衣,身着一件水墨锦缎圆袍,面容清俊却好似覆盖了一层寒霜般站在门外,黑靴前端抵在门槛上没有迈进一步。

    他脚边是一盏破碎的琉璃宫灯,而手上提着一个程知鸢从未见过的男人的脖子。这个“贼人”五官都皱在一起,嘴里还在咿咿呀呀地□□,衣服上有好几只脚印,估计下脚的人用了大力气,也怪不得他龇牙咧嘴说疼了。

    仪容端正的永安侯和这么个贼人站在一起倒是滑稽,程知鸢抿了抿唇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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