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长宁十九年,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京城万人空巷,朱雀大街满楼红袖,朱门贵族难得和布衣百姓混在一处,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地张望着规整俨然的长长队伍,只为看今日的热闹。

    自永定门涌来的军队好似还带着北境的风霜,士兵步伐整齐划一,动作间只有甲胄相碰的声音,左臂都系了一条红巾,远远望去便能看到显眼的点点红色,像是一汪深沉黑水里翻涌的落梅。

    这支军队是三公主程知鸢的凤字营,今日是她击退北境蛮夷班师回朝的日子。

    程知鸢是大靖子民口口相传的奇闻——金尊玉贵之身却纵横沙场三载,放着富贵命不要偏偏要去吃苦。

    初时无人将她放在眼里,朝臣因她女子之身而屡屡上谏帝王要将她召回,不然则是“有伤风化,身为帝女不能为天下女子表率”,而百姓也只是将其看做公主骄纵想要寻新鲜感的兴起之举,可这才三年,她就把困扰大靖边关已久的北狄打出了莫洛河。

    在她之前,上一个将北狄人打出莫洛河的还是二十年前的忠勇侯——程知鸢的亲外祖父,众人都传这位三公主殿下是得了忠勇侯一族血脉里的骁勇善战,竟比她几个天潢贵胄的皇兄还要出众。

    是以今日不少人都为一睹程知鸢的英姿而来。

    两侧阁楼红着脸的姑娘们备了香囊和鲜花,欲在公主经过时扔到她身上换回一个回眸,更多的是年轻的公子站在窗前整理仪表,希望能有被这位公主青睐的好运气,毕竟公主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若是能被瞧上……鱼跃龙门自不必多说。

    可等了又等,军队前方策马的众将领身影都看不见了,仍未见程知鸢红衣持长枪的身影。

    身为一营主将,程知鸢本应享受百姓夹道欢呼的荣耀,可她确确实实不在其中。

    无人知晓她比凤字营将士要早一步进城,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她便一路打马进城,来得悄无声息却也急切,像是迫切地想证明些什么。

    如今人早已经进宫。

    皇城之中,太和殿向来肃穆,金龙雕塑盘旋在殿内藻井之中,龙口大张,虽金碧辉煌却也让人望而生畏。

    程知鸢此时正好跪在龙口之下,一袭暗红劲装,肩臂都缚甲胄,满头乌发用红色系带绑成马尾,一低头的时候发带就垂在脸侧,发带两抹红衬得她面容白皙,眉形锋利狭长,眼尾上挑,双眸清亮,眉眼之间难掩英气。

    若不看这张昳丽容颜,根本分不出来这是个少年郎还是个女儿郎。

    她已经向龙椅上的人行礼请安过,正要继续汇报此次出征的战况,就见帝王抬手制止。

    “腿上的伤从何而来?”端坐龙椅的程骁皱了皱眉头,目光停留在程知鸢被鲜血浸染的小腿处衣料上。

    程知鸢一怔,低头扫了眼,本以为暗红色衣服看着不显,没想到衣摆不慎翻出,露出了被鲜血染得分明的内衬。

    可见分明是新伤,血渍都没干涸。

    “儿臣回京途中归心似箭,不慎从马上跌下,”程知鸢拱手答道,“父皇不必忧心,小伤不妨事的。”

    程骁没说话,只是神色深沉。

    倒是他旁边的大太监福全揣测到他一二分心思,亲自搬了把凳子给程知鸢。

    “公主为国征战,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啊,受了伤心疼的还不是咱们陛下。”

    程知鸢扯出来一抹笑,心中唯觉讽刺,心疼?她看倒不见得,面上却毕恭毕敬看着程骁点了头才撩起衣摆坐下。

    毕竟前世她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既然受了伤,就留在宫中好生将养,军务不急,你手底下的将领挑一个来报便是。”

    程骁发了话,程知鸢无敢不从,恭恭敬敬应了,心里却等着他问出另一个问题。

    另一个,将她置于人生分岔路,甚至是生死路的问题。

    程知鸢匆匆进宫,这会子倒是生出许多耐心,程骁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在不痛不痒的一通寒暄和问候后,程骁一步一步走下龙椅,年过四十的帝王依旧脊背挺直,为帝多年的积淀让他站在那里便使人感到威压。

    程知鸢却并不畏惧,也站起身来,双眸聚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北境历练一番后,你也年岁渐长,今后吾儿是想继续执掌军中戍守边关,还是想留在京中找个好儿郎嫁了?”

    终于问了。

    程知鸢心里悬吊巨石的绳子一下子被割断,巨石轰然落下,她不再忐忑,可那石头却在她心里砸了一个坑。

    喉咙吞咽了下,程知鸢将一直紧握的拳头松开,膝盖一弯,重新跪在了帝王面前,她双手横叠在一起抵至额前,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君臣之礼。

    “儿臣欲择一门好婚事,”她仰头看程骁,弯起嘴角笑得如闺阁少女般藏着若有若无的羞涩,“儿臣选嫁人。”

    可程知鸢不是闺阁少女,更不会有这种真心实意的羞涩神情,毕竟她长跪太和殿请求从军的那一刻距今才不到四载,要是当时所求可以轻飘飘放下,何必要在太和殿跪三天三夜。

    程骁蹙眉看着她,像是不认识这个女儿了一般。

    沉默中程知鸢将手上护腕解了放到地上,金属搭扣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叮”声,程骁没有阻止她,她便继续动作,将衣袖一撸,露出整条胳膊来。

    臂腕洁白如雪,京城女儿穿薄纱夏装的时候她在边关依旧是长袖,是以皮肤久不见阳光,只是在光滑莹白如锦缎的肌肤上,小臂中间的地方有一道丑陋的疤痕,如同裂帛一般将所有美感扫荡一空。

    是刀伤。

    程骁终于不再维持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这道疤痕狠狠皱了下眉。

    “儿臣累了,”程知鸢叹了口气,疲惫从她的每一个字里透露出来,“刀尖舔血不能为继,父皇也说儿臣年岁渐长,已经快十九岁了,也该考虑人生大事了不是吗?”

    程晓没有回话,他从问出这个问题时便已经在心底给出了一个契合他心意的答案,可是当程鸢选择了这个答案,他却并没有立刻表态。

    大殿又陷入新一轮静默。

    满殿宫女太监无人敢言语,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落针可闻。

    良久,帝王才掸了掸袖子,“确实也到了年纪,便先回宫修养暂歇,朕择日为你挑个好夫婿赐婚。”

    程知鸢忘了自己是怎么叩谢帝恩的,直到出了太和殿的大门才重重吐了口气。

    侍女长翎和副将卫展见她出来赶忙迎上去。

    “公主可算出来了,”长翎跑来先蹲下去看她腿上的伤,见血止住了才舒了口气,心疼道,“公主该看过太医再来拜见陛下的,本也不急,陛下念着父女情分不会怪罪的。”

    卫展也附和:“是啊将军。”

    程知鸢朝他们笑笑,抬眸上望,只能看到太和殿屋脊一排屋脊兽,翘起的檐角框住四方的天空。

    她深吸了口气才缓缓道:“以后莫喊将军了,不日父皇就会赐婚,日后还不知有无半点军权在手。”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得长翎和卫展都愣在了原地。

    “公主?”长翎讷讷,一双圆眼瞪大盛满了不可置信。

    卫展则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军不要凤字营了吗?”

    不仅是长翎和卫展,包括太和殿的所有人,无人明白程知鸢为什么会放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帝王御赐的军权、令人艳羡的军功、一手建立的凤字营……

    只有程知鸢自己明白,因为她已经选错答案死过一回。

    十九岁的程知鸢不懂功高盖主只凭借一腔热血保家卫国,而二十六岁的程知鸢鸟尽弓藏因忌惮惨死还连累了无辜之人。

    现在的程知鸢,十九岁的身体里装着二十六岁的前世记忆。

    说来也是好笑,程知鸢不信鬼神之论,可她确确实实重生了。

    甚至在那一刻激动到从马上跌下来伤了小腿,血流得止不住她也感受不到丝毫疼痛,硬是为了证实重生而纵马冲进了京城。

    直到看见熟悉的一切她才明白自己真的又活了一世,从长宁二十六年回到了自己初立战功的时候。

    对此程知鸢心里只有两个字——赚了。

    程知鸢记得前世她死在一场隆冬大雪里。

    回顾前尘往事,她只觉得好似做了一场跌落云端的幻梦。

    沙场征战数十年,她因着一道“帝疾思女”的圣旨便风风火火从边关回京,可从踏进宫门开始她就身不由己,她所效忠的父皇安然无恙,骗她回京只为让她和亲北狄,这无异于让她去送死。

    她不从,自此开始了囚于倚兰殿的漫长时光,后宫众人与她积怨已久,趁着她被囚落井下石极尽侮辱。

    期间她曾数次自省剖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直到临死才想明白——自己手握军权就是错、功高盖主就是错、不屈服于帝王就是错、将皇子比得黯淡无光就是错、身为女子征战沙场就是错!

    程知鸢不认错,所以死得很惨。

    长翎和卫展随主,也都死在那场动乱之中。

    凤字营前赴后继营救程知鸢出宫,半死半伤。

    程知鸢从前世记忆里抽身,拍了拍卫展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前世那般惨痛,让她今生怎么再敢重蹈覆辙。

    想来前世程骁问出那个问题时只不过是试探,只有自己天真地以为父皇是在问询自己的意见!

    既然他想让自己嫁人,自己就嫁好了,让他放心,暂且苟全性命从长计议不迟。

    “长翎,倦了,想回宫。”程知鸢甩了甩脑袋,马尾随着动作摇晃,把那些陈旧思绪暂时摆脱掉。

    长翎以为她腿上的伤终于撑不住了,赶紧去扶她。

    主仆三人下了太和殿前的白玉台阶,程知鸢这会儿才觉得伤口丝丝密密地疼起来,抿着唇往前走,却在不经意间抬头和廊下的人对视。

    那人静默站在廊下,玉冠玄袍,二指宽的腰带勾勒出精瘦腰身,坠着一块长穗白玉,整个人一派姿容卓绝,可周身弥漫的冷意让人不敢亲近。

    程知鸢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确切的面容,可她知道这人眉斜入鬓,一双狭长凤眼阴沉冰冷,永远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狠辣心计。

    正午阳光最是温暖,程知鸢却在看见他时打了个哆嗦。

    “沈、缺。”

    她从喉咙里艰难吐出两个字来,双眸睁大,死死盯着那人,手不自觉攥起来,指甲剜进掌心的肉里,她变了脸色。

    怎么会一重生就遇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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