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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路远(三)

    那日的庭审共持续了八个小时之久。

    一直到下午四时,才渐渐有人从法院里往外走,记者与学生们见状蜂拥而上,挤得法院外的马路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在问一个结果,但很遗憾,因为日方突然提交了新的控诉,在安德烈的要求下今天暂时休庭。

    记者们争前恐后追问着庭审细节,安德烈没有理会他们,带着章长清直接坐上了汽车离开,而商科大学校方的人不仅接受了采访,还对着记者紧握双拳,声称一定会取得庭审胜利,捍卫日本国尊严。

    初华坐在长椅上,目光凝视着隔着一条马路簇拥在一起欢呼的众人,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书。

    她转过头,身旁的程鹤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他坐过的位置上此时正安静地放着一支白色的玫瑰和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一行字:今夜九时,电话与你。

    她收好字条,带上玫瑰和书,从长椅上起身离开。

    初华回到书店,发现书屋门前不知为什么围了许多的学生,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她走了过去,轻声询问他们:“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初华小姐回来了!”有人喊道,然后他们自觉让开了一条道。

    初华向书屋内看去,里面一片狼藉,书柜横七竖八地倒着,上面的书也都散落一地,凌乱不堪。大庭治子正坐在地上,一只手痛苦地捂着头,有鲜红的血液不断从指缝中流出。

    “治子!”初华忙跑了进去,急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走后……有一群人过来,他们像要找什么东西……把这里翻得乱七八糟。”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手背擦了擦渗着血丝的嘴角。

    初华扶住他:“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过是一点小伤。”大庭治子说着朝外面大喊了一声,“不要看了!回家吧!连报警都不敢的家伙们。”

    有人反驳他:“那些人就是警察,报警也没有用!”

    大庭治子冷笑说道:“所以你们只敢在外面看热闹。”

    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不客气地拉上了格子门。

    “我是真的讨厌日本人骨子里的冷漠。”他一只捂着头,回头望向初华,“初华小姐,药箱在哪里?”

    她仍是不放心:“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

    大庭治子皱了皱鼻子:“我最讨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了。”

    没有办法,初华只得拿出了药箱,带着他来到那间小阅读室内清理伤口。

    小阅读室正是为桐谷雪纱子小姐特别设立的那间,大概因为空间小到一览无余,那些人并没有来这里翻找,冈川先生生前的书桌才有幸得以完好无损。

    初华小心地为大庭治子擦拭好伤口,再用纱布仔细地在他的头上缠了几圈。伤口虽然不深,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脑子,她想着等会得亲自去大庭家拜访他的母亲,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最好能让他的母亲劝劝他去趟医院。

    做完这一切后,她真诚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书店。”

    “该说对不起的是那些人。”大庭治子看着镜子里鼻青脸肿的自己说道。

    他突然又将话锋一转,问她,“您今天是去法院了吗?我听说章先生的案子今天审理。”

    初华看着他,没有说话。

    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急忙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不用去了,东西在我这里。”

    大庭治子松了松领口,从衣服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了她。

    初华低头接过那本书,目光凝在书封上面“孟小姐”三个字上——是她曾给章长清翻的那本教材的译文。

    也是前几日便衣军人来找的那本书。

    她看着眼前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将仍将这本书完好地藏起来的大庭治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谢谢你。”她说。

    “你就是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的‘孟小姐’?原来你是中国人?”他问她。

    大庭治子因为喜欢冈川先生,也照模照样地学过一些中文。

    壁上的西洋灯照出白炽炽的亮光,可能是方才见了血,现在被那些光照在头顶,初华觉得有些头晕。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拿着书坐回了他的身边。

    “我以前是中国人。”她说。

    “现在呢?”

    “如你所见,是一位日本人。”

    大庭治子笑着说:“日本人都在希望章先生败诉,你可不是日本人。”

    她反问:“难道你也希望他败诉?”

    大庭治子这才发现刚刚那一番话里,他竟把自己的日本人身份给忘记了。

    “算了,你就当是我的脑子受了伤,在才胡言乱语。”他亡羊补牢地解释说,低头指着她手中书页上的作者名字,“这本书的原作者大庭信玄,是我的爷爷。”

    章先生送来的需要她翻译的图书中,只有这一本书完全由日本人编写,其他书籍都是英译日的作品。

    “你的爷爷?”初华惊讶地看着他,“他真是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

    即使她对经济学知识一知半解,绝大多数知识摄取只靠自己在翻译过程中的自学,但这本书的作者大庭信玄不仅将西方经济学的内容与日本现状结合,更在书中融会贯通了经济学思想与儒家精神。一个日本人做到这个程度,她在第一遍读这本书时就被深深震撼到。

    “我家里原来也有你的译本,是章长清先生带过来的,但后来好像被弄丢了。”大庭治子落在书页上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初华看着指间的书:“你如果喜欢的话,等章先生的事情过去了,我把这本书送给你。”

    大庭治子没有说话。

    半晌,他站起身望着窗外的夜色,对她说:“我该回去了。”

    初华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今天的事,我得向你的父母道歉。”

    大庭治子嗤笑一声,走出房间一边穿好木屐,一边告诉她:“别折腾了,他们才不会在意我有没有受伤。”

    他说完拿起地上的书包拉开格子门走了出去,等初华追出去时,书屋前那条马路上已经看不见他了。

    她没想到一个受伤的人也能溜得这么快。

    不过她记得在填职员信息的时候渡边凉曾让他留过住址,初华看着狼藉满地的书屋,决定等收拾好了再去找找他的入职表。

    当时决定开这间书店时,她以为自己要一直开许多年,所以所有的书柜都是特意去木材厂定制的实木书柜,现在以她的力量将这些书柜恢复到原位着实困难。她想了许多办法,最后只能找来两根绳子系在书柜两侧,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那些书柜重新立了起来。

    初华精疲力尽地靠着书柜坐在地上,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才发现掌心里已被磨出了许多水泡,沾上汗水,火辣辣地疼。

    “不管是物还是人,把他扶起来都要比推倒他花费更多的力气。”

    很多年前,冈川先生在挽救院中的那棵濒死的樱花树时曾说过这样的观点,他曾经为了那棵树跟渡边凉一起磨坏了好几双鞋子。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现在实际操作了一下,全然明了。

    初华看着面前半掩推门的阅读室,借着厅内的灯光,里头冈川先生的那张桌子若隐若现。

    “您今天也看到了。”初华对着那张桌子说,“那些日本人就像今天的书柜一样,已然倒下去了,谁来扶起他们呢?如果您在世……就算您在世也一定很困难吧。”

    屋内寂静无声,衬得门外的寒风呼啸着擦过光秃秃的树干的声音更加凌冽。

    她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庸人自扰,这本不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

    “反正总会有历史来评判,他们总不会把历史也修改掉。”

    她重新站起身,将书本一本本擦干净放回了书柜中。

    彻底将书屋恢复原状,最后在找到被摔在角落里的挂钟时,初华才注意到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与程鹤清约定通话的时间已经超了快三个小时。

    她忙脱下防灰的罩衫,抓起柜台上的钥匙拉开了格子门,却正好与站在屋外的人撞了个满怀,猝不及防的相撞让她因为惯性向后仰去,幸亏那人眼疾手快抱住了她才没让她摔倒。

    枯寂的冷风刮过额头,初华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她抬起头,发现眼前的人正是程鹤清。

    “你怎么来了?” 她有些诧异。

    程鹤清慢慢松开她,扶着她站好:“一直没人接电话,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他的眼睛绕过她看向了屋内,问道:“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书屋的电话坏了,我正打算回到住处给你打电话。”怕他看到些什么,初华反手拉上了门,“我们先回去吧。”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初华不知道,掌心贴着掌心时,他还是能从她手上磨出的水泡里猜到几分。

    她不愿意说,他便假装不知道。

    回到住处,初华沏了壶茶给彼此暖暖身子。

    两人相对而坐,各喝了口茶。

    “是福建的红茶?”他问。

    初华笑:“是那位闽南老板家的,我拿了一些专门放在书屋给学生们提神。”

    外头似乎在飘雪,落雪砸在窗户上,一嗒一嗒地响着。有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惹得桌上的烛灯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隔着半明半暗的烛光,初华问他:“章先生的事怎么样了?”

    “日本人今天在庭上拿着章先生让你翻译的书,公开指证他盗窃日本文化成果。”

    果然就算章长清自己不用这招,那些日本人也会替他用。

    “那些书中有三本原本就是翻译作品,不可能构成盗窃文化罪,剩下一本书的译文还在我手上,他们……”

    初华说着说着猛地想起,大庭治子的爷爷那里也有一本不见了的中文译本。

    “问题就出在日本人编著的那本书上。章先生说,他当时让中国的出版社寄回来了两本,一本给你留作纪念,一本赠送给了这本书的原作者,他们应该是从原作者那里拿到了译本。”

    但就算是那本书,他们也是在得到了大庭信玄同意后才开始翻译的。

    初华忙说:“我们可以找到大庭信玄先生,让他来作证。”

    程鹤清沉下眸子:“大庭信玄先生……去年十月份已经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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