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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五)

    次日,冈川夫人带着他们一起去祭拜了冈川先生。

    先生葬在京都的一处幽谷中,临山近水,夫人说这是他在遗书中为自己选好的墓地。

    曾在书中详细描写过的岩石陡峭下充满药草花香的河谷,他终于还是长眠在此处了。

    冈川夫人见初华立在碑前神色戚切,便告诉她:“他在大阪的工作室我还没有卖掉,里面还有一些旧稿和书籍,如果你想去看看,我可以给你一只备用的钥匙。”

    初华正好不知道接下来能去哪里,便应了下来,不过她想等过了周末再过去。

    回到旅馆,初华将报纸拿给了渡边凉看,她指着上面那张穿着京剧戏服的人的照片说:“我打算去看他的表演。”

    渡边凉虽不认得字,但他认得那戏服,是中国独有的。他说:“我以为你来日本这么久,已经忘记他了。”

    初华目光怔了怔,她收起了报纸,转头看向窗外,樱花正盛,是个好时节。

    “他这次没有来日本。”过了很久,她才说。

    初华想张春令老板应当是第一次来日本,所以在去看演出的前一天,她在街市上逛了很久,想买到一件能明天送到后台去的礼物。

    渡边凉没什么文艺细胞,只觉得麻烦:“送花就好了,所有人去剧院都会送花给演员。”

    “张老板不是一个喜欢花的人。”她听程鹤清说过他的故事,他对花粉过敏,平日里票友送的花摆在扮戏房里一直到枯萎他都不会去看一眼。

    最后她在一堆商品中挑选到了一把扇子,金色的扇面上画着两只展翅翱翔的白色仙鹤,就像是她此刻眼中的张老板,正在展翅高飞,带着京剧走出了国门。

    虽然还是有些小家子气,但她手头上的钱也只够她买这样的东西了,不确定张老板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初华又加了些小费让老板包装得好看一些。

    回去的路上,早上还风和日丽的天突降大雨,渡边凉伸手将衣袖挡在初华头上,初华则将礼物藏在衣服里,两人跑进了一家居酒屋躲雨。

    他们要了一瓶烧酒,坐在店内等着雨停。

    “这样和煦的三月天气,也就京都喜欢下雨了。”渡边凉一边抱怨着,一边脱下外套清理上面的水渍。

    初华一点雨没淋着,渡边凉却成了落汤鸡,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他。

    因为是下午,居酒屋内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一些穿着像是校服的年轻人围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着什么。

    “又是一群借考察的名义溜出学校的学生。”来给他们送酒的服务员抱怨着,“读过一两本书,就以为自己是政治家了。”

    屋外的雨还在继续下着,身旁的日本学生也一直没有间断地讨论着,许是喝了些酒,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即使有雨声的干扰初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的‘米骚动’吗?这次怕比那次还要厉害。”

    “我在乡下种田的叔叔都快要吃不上饭了,现在过得还不如明治时代。”

    “要我说,现在发生的这些抢劫、暴动,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大正天皇不作为。”

    几人一下子噤了声,有人小声提醒那个人:“这里不是学校,你想让那些宪兵来把我们抓走么?”

    怕学生们再要讨论一些不能说的事,店长不得不借口说等会这里要被军人包场,要请他们出去。

    被扰了兴致的年轻人背上背包,三三两两消失在下着春雨的街道上。店长则在厨房的暖帘后低声教训几位服务员,下次再有这种学生进来,一律不准卖他们酒。

    “看来不管哪国的学生,都需要一个可以自由说话的地方。”初华看着暖帘后晃动的人影,抿了一杯酒。

    她有些怀念在复旦公学读书的日子了,至少在傅松溶管理下的宣传部里,他们可以自由地高声谈论。

    渡边凉则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问她:“明天你去看那位先生的表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位先生并不想看到你呢?”

    他转过头望着她:“毕竟,你是以间谍的身份被遣返回日本的。”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忘记了这个问题。

    在张春令的眼中,自己或许只是一位日本间谍。

    渡边凉提议说:“明天……别去了吧,我可以帮你把礼物送去。”

    初华低头望着杯中的清酒,窗户的一角倒映在其中,摇曳着晃晃荡荡。

    良久,她坚持说:“我还是想再看看他的表演,到时候礼物……我让人送到后台。”

    次日早起,初华特意换了一身在中国时穿的衣服,宽袖的斜襟上衣和马面裙,素净淡雅,看起来又像是回到了在中国时的样子,她在旅馆的镜子里看了自己许久,最后还是忍痛脱下了这身衣服,换上了和服。

    她怕自己这时候穿这身衣服太显眼,让张春令认出了自己。

    渡边凉送她进了剧场,告诉她等散场了在门口等着就好,他会来接她。

    “最近京都也不是很太平,你这样的年轻女子最容易遭人抢劫。”他解释说,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没敢告诉她,只要初华不和那位从中国来的京剧演员见面,就不会有事。

    按照票上的位置,初华落了座,她暗自庆幸买票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余票,只能买到一张角落里的票。

    她静静地观看着表演,等了很久,才等到了被安排在两个日本歌舞伎舞蹈演出间隙的京剧表演。

    演出的时间很短,短到初华还没好好看清楚台上除了张老板的楚霸王,那位扮演虞姬的又是哪位演员,他们就已经下了台。

    她匆忙起身,找到了一位工作人员询问情况。

    “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这里没有谁能听得懂中国的戏剧。”那位工作人员回答她。

    初华觉得难以理解:“他们从中国坐了半个多月的轮船才来的日本,只让他们表演十分钟?”

    “只欣赏扮相,给十分钟就足够了,小姐如果喜欢,明后两天还有京剧表演。”

    京剧的形只是表面,戏中的情才是内核,可这些道理日本人不会懂。

    她只好拿出礼物,递给那位工作人员,“请帮我转交给中国京剧团里那位叫张春令的先生。”

    “张——春——令。”怕他听不明白,初华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接下来的歌舞伎表演初华便也没有什么心情看了,送完礼物后她就走出了剧院,渡边凉还没来,她站在戏院门口等他。

    程鹤清说张老板是个戏痴,登台唱戏须得唱个全头全尾才尽兴,在日本被这样对待,他怕是心里也不好受。

    她更想到了程鹤清先前来日本时登台表演,情况怕是并不比现在好多少,他却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低头望着手上今天特意戴着的那枚翠玉戒指,逐渐失了神。

    初华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因为是有人在用中文叫她的名字,等她回过头发现到叫自己的是张春令张老板时才惊觉为时已晚,她匆忙转过头,低头疾步冲进了人群。

    张春令追上了她,挡住了她的去路:“你为什么见到我就要跑?”

    “您认错人了。”初华低着头,匆忙用日语说了一句,然后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她听到张春令在她身后喊着:“你现在假装不认得我,以后也要假装不认识程老板么?”

    初华倏地停下了脚步。

    张春令走上前来,问她道:“刚刚那份礼物是你送的吧?”

    初华低着头,用中文回答他:“一点薄礼,张老板喜欢就好,前几天看到你来日本的消息,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张春令听后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留下了一句“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就转身消失在戏院里面。

    初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他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敌人。

    渡边凉此时正好从另一街角走过来。

    “我以为你还要很久才出来。”见她已经在等自己,他说道。

    “京剧表演只有十分钟。”

    渡边凉对此嗤之以鼻:“十分钟的演出要收一下午的票钱,这些商人真是会赚钱。”他说着将一只钥匙放在了她的手中,“冈川先生在大阪工作室的钥匙,我帮你去拿来了,我们明天就走。”

    他怕在这里待得越久,她与那个中国人见面的机会就越大。可现实便是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那个中国人的声音:“初华小姐,我请你吃饭吧。”

    初华觉得这顿饭应当是由自己来请的,她知道在中国有句话,叫地主之谊。

    张春令却说:“你又不是日本人。”

    初华愣愣地望着他。

    “你的事程老板都跟我讲过了,说起来他烧丹桂苑的那把火,还是我帮忙点的。”他叹了口气,“程老板不唱了,这戏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初华听后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四……程先生,不唱戏了吗?”

    “你走后,他就回北京了,听说,不久前刚结了婚。”

    张春令兀自倒了杯酒,喝了下肚。

    那晚张老板喝了很多酒,也同她说了很多程鹤清离开梨园后,梨园舞台上的事。

    他说这次的日本之行他本不愿意来,但上头却给他压力,如果他不来日本,便将永远不能再登台唱戏。

    他本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却被逼着担起了一切的责任。

    初华不记得他后来又讲了什么话,在他说程鹤清结了婚后,她的思绪一会儿在一会儿又不在,只记得后来张老板似乎借着酒劲,抬头定睛,在异国明晃晃的电灯下,提气唱了一句应景的词。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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