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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陷囹圄(三)

    在初华被关押在虹口监狱的一个月零三天,在她没见到程鹤清的第三十六天,她被一直审讯自己的两个日本人带到了一间屋子。

    她是被蒙着眼睛塞上车的,她计算着,车开了有半个钟头,不是之前一直审问自己的地方。

    铁门被粗暴地合上,发出了闷沉的响声,咔擦一声落了锁后,她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才被扯开。

    摆在她面前是一张铁皮椅子。

    她其实还以为他们要秘密杀了自己。

    看来,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张椅子上缠绕着各种各样的电线,上头还有绿色和红色的指示灯,而椅子的左侧是一扇玻璃窗户,有几个人隔着玻璃坐在那儿,盯着他们看。

    “濑户小姐,请您坐上去。”

    “我拒绝!”

    初华意识到那是什么,转身往门口跑,拼劲力气去拉那扇铁门,却终是徒劳,除了刺耳的咚咚声,那扇门依旧严丝合缝地关着——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

    “你必须配合我们,濑户小姐。”其中一人说。

    初华死死地靠在门上,瞪着眼睛将他们望着,厉声说道:“你们其实根本不是军人!你们是和渡边凉一起来上海阻止临时政府成立的日本武士,你们的任务失败了,就算回了日本也逃脱不了切腹的惩罚,所以拼死都要找到渡边凉,让他来承担全部责任。”

    两人望着她愣了愣,片刻后其中高个子的人笑着说:“你很聪明,濑户小姐,我们确实不是军人,但军人和武士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分别?”

    她紧紧拽着门把:“我要告发你们,在中国残害同族同胞!”

    “那得看是你先告发我们,还是我们先从你的口中打听到那个叛徒的下落。”

    那个矮小壮硕的日本人上前来,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一只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门把上掰了下来。

    初华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那人吃痛甩开了她,初华整个身子被撞在旁边的墙上。

    他们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拖到椅子上坐着,用绳子将她的手绑在椅背上,又将她的脚捆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藐视人权!”

    “该被处以绞刑的是你们!”

    她因为害怕叫喊着,高个子的日本人劝她:“你还是省点力气等会讲点有用的东西吧,濑户小姐。”

    他们将她十根手指都用铁钳夹住,然后挥手同玻璃后的人示意:“可以开始了。”

    一阵刺痛的感觉从指尖开始瞬间传遍全身,像是突然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在啃食自己,初华的身子因为疼痛而扭曲着,她不受控制地低头看着地面,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影,像是凭空生了一场大火,熊熊的火焰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烧烬。

    她听到耳边有人在问她:“濑户小姐,渡边凉现在在哪里?”

    “着火了……”

    “你说什么?”

    那两位日本人听不懂中文,又开门叫了一位翻译进来。

    “她说着火了。”翻译说道。

    “着火了……”初华一直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在被迫坐上这张椅子后她就给自己做了心理暗示,只说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因为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在身体极度痛苦的情况下还能意识清醒地不会向他们透露半点东西。

    “濑户小姐,你能看到我吗?”

    高个子日本人蹲下身子,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那人的样子让她作呕,她感觉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咸湿的铁锈味,下意识张了嘴,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了面前日本人的手上。

    日本人赶紧起身,朝窗户示意关上通电阀门。

    没有了千撕万咬的锥心疼痛,初华暂时缓了过来,她靠在椅子上,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滑落到耳上。她偏过头盯着那个双手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日本人,一句因为虚弱而说的断断续续:“我要……将你告上法庭……让你被……被判绞刑……”

    她知道他们并不敢杀自己,他们想发设法从她这里知道渡边凉的下落,是因为他们还梦想着能活着回去日本。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他们手上,残害同胞的罪名足以让他们一辈子都无法踏上日本的国土。

    她这时候突然对偷了自己名额的沈家母女生了感激之情,如果不是她们,她还没有这么完美的日本人身份。

    那个壮硕的日本人突然上前用手揪着她的头发,凶狠地说道:“快说渡边凉在哪!不然你马上就会尝到比刚才还高十倍的电流。”

    她被迫仰头望着他,眼前的大火似乎还在燃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无论你们还要问多少遍。”

    “打开阀门!”

    他说没了耐心,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管那位高个子说“加大电量会致死”的话,指挥玻璃窗外的人打开通电阀门。

    初华闭上眼,咬牙等待着下一次的折磨。

    过了很久,也许并不久,她没有等到锥心入骨的疼痛。

    耳边听到了一声枪响,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睁开眼又听到了一声,伴着四溅的火星,面前的那扇她怎么也打不开的铁门被人一脚踢开。

    程鹤清站在门口,初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她看到他身后此刻正有团烈火,在轰轰烈烈地燃烧。

    徐启鸿也站在那儿,还有警察局的那些巡捕,他们手中都拿着枪,指着那两个日本人。

    她看到程鹤清上前帮自己摘掉了手上的铁钳、脚腕的枷锁,她抓着他的手想问他这一切是真的还是自己在做梦,可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他握着自己的手是热的,她能感觉到那温热的触感。

    整整三十六天,初华被两个日本人囚禁了整整三十六天,终于又重见了光明。

    在中国土地,法国租界,两个连军人都不是的日本人肆无忌惮地囚禁了她,法国人默许,中国人不敢管,各界人士因为认同这是日本人内部矛盾而甚少发声,国权凌驾于人权,人命卑贱如草芥,她为什么被这样对待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总有上海滩的歌舞升平掩盖这一切。

    初华醒来时是在一间有着彩色的玻璃窗和八角琉璃灯的屋子里,远处红色的雕花木门隔开了卧室与客厅,不是在程公馆,但她又似乎来过这里,她想不起来。

    她动了动指尖,十指连心的入骨疼痛袭来,她禁不住发出了一声□□。

    有人影从雕花木门后走了进来,初华望着他,眼泪像止不住了一般,从眼角落了下来,流到了枕头上。

    程鹤清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手疼,浑身都疼。”她还是很虚弱,又带着鼻音,说话声音轻得似乎要被屋外的夏雨盖住。

    他低下头,用指尖拭去她眼角还未完全滑下去的泪珠,却触到了紧接着又流下来的泪水。

    一串一串,多得要命。

    温热的眼泪滑过指尖,他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连声音也变得哽咽。

    他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我一直在等你。”她望着他,“我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隔着绷带吻了吻她的指尖。

    屋内的摆钟敲了九下。

    程鹤清说:“我刚刚让她们熬了些粥,这会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他刚站起身,初华便顾不上指尖的疼痛,拉住他的手。

    “不要走,我不想看不见你。”她乞求地说着。

    程鹤清又坐回了床沿。

    “我不饿,我想同你再说说话,你扶我起来好吗?”

    他扶着她坐了起来,又拿来靠枕垫在她腰后。

    初华仔细地环视了下屋子,终于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又觉得有些奇怪,向他确认:“这里是长三书寓么?”

    程鹤清点点头。

    他将自己带到这里应当是有他的考虑,初华没再多问下去,她不想刚见面就将气氛弄得像生离死别一般,换了话题继续同他聊着。

    她讲着在监狱里遇见的那位咸丰年间的太监,说话时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慈禧太后,又讲那位留洋国回来的教书先生,因为教授了不同于中国算数的西方算法而被举报判了刑,还有教自己记日子的那个人,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十多年了。

    就像是刚来上海时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在日本的事,她只是想证明自己过得并不像他想得那样差而已。

    程鹤清没有说话,只握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着一切。

    外头忽然有人敲门。

    女倌端着粥进来了,初华亦认得她,是顾愠的周小姐。

    “将这个喂她趁热吃了,凉了就不好了。”离开前她叮嘱道。

    程鹤清谢过女倌,将粥端到了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她了的嘴边。

    她吃得很慢,一勺的粥,要分两口吃。

    她想与他再待得久一点。

    外面的雨似乎下的大了些,砸在彩色的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渍,初华想起小时候母亲说的一句话。

    “七月初就下暴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她今日刚刚出狱,这场雨听起来也不算太差。

    吃完了饭,她仍是不想让他走。她小声地问他:“今晚可以就在这里歇下吗?”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初华睡在床里侧,程鹤清合衣睡在她身旁,他们共枕一块枕头。

    “忘记熄灯了。”他说。

    初华枕在他的臂弯里,不想再让他走:“那不熄了,蜡烛总会烧干的。”

    他嗯了一声:“总要灭的。”

    她闭上眼,困意很快袭来,但她还想和他聊天,迷迷糊糊地说了今天看到的那场大火。

    “怎么看到火了呢?”她喃喃自问。

    良久,她似乎听到程鹤清问她,愿不愿意回到日本生活。

    她想说怎么会愿意去日本,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去那个国家了。

    但她忘记自己最后到底有没有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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