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清和柳先生一直聊到很晚才回屋。
初华正在房间整理之前的译稿,打算等回到上海一齐交到报社去,程鹤清将带回来的晚饭放在桌上,提醒她趁热吃。
“柳先生说晚上船上的宴宾厅有新年舞会,你要去玩吗?”他脱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转身问她。
初华突然想起了从长沙回来船上的那次舞会,又猝不及防地想到了渡边凉。
想到了他前后可能涉及的两次命案。
她说:“四哥,我想同你说件事。”
程鹤清坐在她对面,一面帮她把碗筷摆好一面听她说。
“你还记得冈川先生来中国时曾去了长沙吗?我们从长沙回来的船上遇到了一起凶案,一位做古酿的老板被杀害在当日舞会上,徐警官曾向我暗示过是日本人杀了他。”初华顿了顿,继续说:“他怀疑凶手是渡边凉。”
“你也怀疑过是他?”
初华摇了摇头:“那时候我没有怀疑他,但在香港赵老板的死亡现场,我又见到了凉,他受伤了,还假装认不得我。”
程鹤清默了默,才问:“所以这次你觉得他是凶手?”
“冈川先生说没有武士不杀人的,他这次虽然杀的是中国人,但……但他没有做错,我知道不该包庇杀人犯,可凉是我的朋友。”
初华无法在正义和友谊面前选择背叛朋友而去维护并非正义的正义。
在这样的时代,她甚至分不清错与对的界限。
程鹤清为她舀了碗汤:“先吃饭吧。”
初华心不在焉地吃起了饭,随便扒了几口她抬头问程鹤清:“我是不是做错了?”
程鹤清笑:“这个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渡边凉他是一个在日本的朝鲜人,能与中国的商人有多大仇恨,他应该是受雇于人才这样做。”
“受雇于人?”初华记起来,“他说过他有一个养父,还说他的养父不是什么好人。”
“日本国内的情形我在报纸上看过一些,虽不太客观但大概了解一二,朝权更替,思想变革,总要做出流血和牺牲,先前你也听秀吉先生说过,日本两个政党之间水火不容久矣。我猜,渡边君应该正在为其中一个政党服务。”
“我在香港这几天一直担心他被抓到,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安全。”
程鹤清安慰她:“只要他还有被政党利用的价值,就一定会很安全,等回了上海,我帮你打听一下。”
初华诧异地问:“你有办法打听到他的消息?”
“戏院里的客人,有三教九流,也有政客商贵,打听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初华由此担心了几天的事才终于放下心来,程鹤清又说:“今天的舞会由船上的英国人主办,我想应当不会再发生你之前遇到的那样可怖的事情了。”
吃完晚饭,柳氏夫妇来敲门,邀请他们一同去舞会玩。
今日的演出很丰富,从钢琴到小提琴,各类乐器表演不胜枚举,甚至还邀请到了上海百乐门的歌女关鸠上台献唱——这里宛如人间乐园,倘若初华没有见过最下层三等船舱里杂乱与拥挤的话。
关鸠唱的是一首英文歌,名字叫《long long ago》。
这首歌初华在学校里听过,美国来的老师说这在他们国家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欢快的音乐在大厅响起,台下的外国人一边跳着优雅的舞步一边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初华不会跳舞,但她现在在柳氏夫妇面前的身份是程鹤清的妻子,怕说自己不会给他丢脸,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程鹤清被她踩了不知道多少下,终于忍不住笑她:“你刚刚答应得那么爽快,我以为你在学校里学过。”
初华红着脸,低头小声说:“选修课有教,我没时间去听。”
“不用太在意脚往哪里走,你越看反而越不会走,抬头看着我。”
初华听话地抬头望着他。
程鹤清又笑:“你现在的样子像正在上课的学生一样严肃。”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初华有些泄气,被握住的手掌心也渗出了密密的汗渍。
程鹤清提议:“不如我们先歇会。”
“好。”
初华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坐在的桌子旁,恰巧柳夫人的孩子醒了,柳氏夫妇便将孩子抱了过来坐在了他们旁边。
一见如故的两个男人很快又聊了起来,辛眉也和初华拉起了家长里短。
“这女人生了孩子,身子就大不如从前了,刚跳了十多分钟就累得不行。”辛眉问初华,“对了初华小姐,你们应当还没有孩子吧。”
初华看了眼程鹤清,摇了摇头。
辛眉语重心长地说:“晚点生好,要不是他家三代单传,我还真想像那些外国女人一样不生孩子了。”
初华突然想起来,类似的话,Moliy也说过。
她问辛眉小姐:“外国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么?”
“不说十有八九,我认识的至少超过一半的欧洲女子思想都极为开放。”
初华觉得自己作为女子,听到柳夫人的言论既觉得新奇,又觉得这样的想法若能付诸实践未必是件坏事,如果自己能养活自己,何必一定要嫁人生子。若能嫁给自己爱的人还好,可不必说现在的中国,连日本,像冈川先生那样的人,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
可她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思想太激进了,要是被她娘听到了,定得说自己辱了祖宗。
她正想着,远处走过来一个穿着洋服的女人,初华认出了她,是刚刚在台上表演的关鸠小姐。
关鸠径直走过来和程鹤清打了招呼:“程老板,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离开百乐门,来了船上。”
“不过都是讨生活罢了。”关鸠喊来侍者倒了杯酒,敬程鹤清,“那今日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这杯酒就敬我的前师兄。”
程鹤清与她碰杯喝完了酒。
关鸠又倒了杯酒,和程鹤清身旁的柳志敏打了招呼:“我认识你,柳学士,他们都说你放弃了巴黎的优渥生活选择归国为国效命,实为爱国进步人士,我也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柳志敏同她也喝了杯酒。
“那这位想必就是您的夫人了,前朝大学士的孙女,辛眉小姐。”
“你好。”
“这位是……”关鸠看向初华。
初华正想脱口而出自己是程鹤清的朋友,辛眉却先她一步说:“是程老板的夫人。”
“哦……”关鸠恍然大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地看了眼程鹤清,“我听说师兄在天津娶过一位妻子,那应该就是你了,初次见面。”
初华微微点头和她打了招呼。
“我还有别的客人要陪,就先告辞了,祝大家玩的开心。”
关鸠小姐转身离开,继续辗转于各个坐满了达官显贵的桌子间。
程鹤清侧身轻声问她:“还想跳舞吗?”
初华拒绝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去休息?我有些乏了。”
“好。”
和刘氏夫妇告完别,程鹤清拉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初华觉得自从刚刚关鸠出现后,他似乎就有些不开心。
房间里,程鹤清坐在沙发上看书,初华坐在桌旁心神不定地整理稿件,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程鹤清抬头看向她:“很明显?”
初华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又点了点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你有。”
程鹤清合上了书,起身到桌子旁倒了杯水。
“关鸠以前是我的一个师妹,她的嗓音条件很好,适合老生,后来随我一起来了丹桂苑贴牌,但在上海她很快就不做这行了,去了百乐门跳舞,一个月前又从百乐门离开,我没想到在船上看到了她。”
初华问他:“你是觉得,是你带她来上海,她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人各有志,无分贵贱。”程鹤清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现在京剧这个圈子追名逐利太重,一些有实力的演员却很难出头,特别是坤伶。”
“就像是经济学上的劣币驱逐良币?”
“你们学过这个?”
“我在书上看到的,你书房里的那些书。”她补充。
两人聊了一会,夜已渐深,程鹤清催促她明天再弄稿件,今天早点休息。
初华一边磨磨蹭蹭整理着稿件,一边用余光看到程鹤清在搬弄沙发:“四哥又要在沙发上睡么?”
程鹤清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要不睡床上吧,我睡得很小,不挤人。”
他转身看着她。
初华低着头说:“明明是你付的船票,却被我霸占着床,学校也没教我这个道理。”
是在用他昨天的话来反说他。
程鹤清听后愣了半晌,最后笑着说:“一些没用的话,你记得倒清楚。罢了,都已经住了同一间房,再怎么正人君子别人也看不到。”
他将沙发又摆回了原位。
洗漱好,初华合衣躺在床内侧,程鹤清熄了灯,在她身边躺下。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但大概因为身边多了个人,怎么也睡不着。可她又不敢翻身,怕吵着了他睡觉,只能在脑中一遍遍过着以前背诵过的课文,给自己催眠。
正背到关键的时候,她听到程鹤清突然问她。
“在上海的时候,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