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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黄时(三)

    雨衣厂的工友们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叔叔阿姨,很好奇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怎么老穿着“奇装异服”来,初华只说自己是捡来的衣服,工友里有热心的阿姨就把自家囡囡穿小的衣服带过来给她,说:“你那是日本衣服,穿着不吉利的。”

    工厂里每个周五的下午都有一小时的员工思想大会活动,穿的西装革履的厂长程老板在台上说着民主自由一类振奋人心的话——那些话初华都在报纸上看到过。听工友们说这位厂长是留过洋回来的,所以不仅抓质抓量,还抓工人的思想面貌。

    尤其是像初华这样年纪小的,有次厂长把他们七八个十几岁的青年召集起来,一起研读了新青年上的文章——《狂人日记》。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程厂长声情并茂地读了文中的这段话,激动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可惜坐在桌前的孩子大多没读过书,也不知道“仁义道德”和“吃人”会有什么联系。程厂长一问三不知,只有初华将松间先生提出的“民族的恶性”说了一遍,才让程厂长有些许欣慰。

    这次研读会结束后,程厂长捶胸顿足,势要在厂里将夜校办起来,惹得那些孩子叫苦不迭:

    “每天工作都累死了,哪里还有心情读书。”

    “读书最后还不是一样要挣钱,不如把读书的时间拿来多赚点钱。”

    “俺娘说读书没用没,要我早点赚钱回家娶媳妇。”

    “厂长,读书给俺钱不?”

    ……

    他们当中只有初华没说话。

    厂长问初华:“你愿意读书吗?”

    “已经有人帮我联系了学校,”初华说,“九月份就能去读书。”

    “这是好事啊!”厂长叫来经理问了初华的情况,得知她是来做短工的,主动将她的工酬调到了和普通工人一样的水平。

    “你要读的学校在哪?我在公租界有一家图书馆,你以后可以去那里看书。”

    “是圣玛利亚女书院。”

    “圣玛利亚……”程厂长沉吟着学校的名字,又回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看来你真是遇到贵人了。”

    程厂长的研读会结束不久,八月中厂里的夜校就办起来了,厂长还请了几位留过洋的老师来上课。然而只上了两天课,第三天的下午天色突变,疾风骤雨顷刻落下,厂长赶紧过来给大家放了假,说是台风要来了,让大家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回去。

    初华往租界赶的时候,天黑压压得像是在夜里,伞在狂风里已经不顶用了,豆大的雨点全往身上砸。前几天梅雨刚停,路上的涝灾还没下去,这会儿遇上台风水位又涨了许多,平时能趟着过的地方,现在水都没到成年男人的大腿了。

    要不趟水过去,要不多绕三四公里的地,初华还站在岸边犹豫着,身后突然响起了喇叭声,程厂长从车里探出头来:“去哪儿?我送你回去。”

    初华忙鞠躬连声感谢,上了车,将报社的地址报给了司机。

    “大阪日报社驻上海分部……”程厂长问她,“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好像穿的是和服?你难道是日本人?”

    “我是中国人。”她忙解释,“我有一份工作给日报社翻译的工作,但是工资不是很高,所以出来找了短工,不过您放心,两份工作的时间我都是分开的,没有耽误。”

    “在日报社有工作,却又来厂里做事,九月份即将要去圣玛利亚女书院读书,我看你年龄也不大……”

    厂长从后视镜中打量着她,眼里闪过奇怪的神色。

    车在与日报社隔了一条马路的地方停了下来,程厂长从钱包里拿出了二十元,递给她:“明天你不用来上工了。”

    “为……为什么?”初华不敢接这个钱。

    “个人原因。”程厂长没有再说什么,只将钱塞进了她的手中,“这些是你的工资和遣散费。”

    还没等初华反应过来,程厂长便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她愣愣地站在雨中,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初华小姐。”

    远处有人在喊她。

    是秀吉君,他打着伞风程仆仆赶了过来,急声道:“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下午。”

    “有什么事么?”

    “你的……唉,你还是跟我来吧。”他说着领着她去了她正住着的库房,远远地就看到房子已经被水淹了一大半,看情况水位怕是得有半人高。

    “我的东西!”

    初华想继续往前走被秀吉君一把拉住:“别去了,这里的地下构造不行,堵塞住了,水全都在地势低的地方,要不是报社在二楼怕是也要被淹了。”

    “可是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等水位低了再去拿。”

    “我……”初华挣开他的手还是想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必须要拿!”

    那封她娘亲手写的婚帖还在里面。

    “我帮你去拿吧。”身旁突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

    初华转头看去,竟然是程鹤清。

    “程先生……”

    他将伞递给了她,一边弯腰脱掉鞋袜、卷起裤脚,一边解释道:“秀吉先生找不着你,打电话给我了,你的东西都在放在哪了?”

    “床头的铁盒子里,有一些钱、两封信和婚帖,只拿那个就好了。”

    “钥匙给我。”

    初华忙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给他,然后看着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先生,挽着裤脚一步步向深水里走去。

    程鹤清拿着她那个极致珍重的盒子从漫了积水的库房走了出来,他将铁盒子交给她,又从她手中接过伞,看到她仍是那般愣神的模样,问她:“吓到了?”

    “我只是想起了,广州的水灾。”

    想起了泡在水中、在无数的尸体中活下来的时候。

    程鹤清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混着雨水,揽住了她的肩膀,抬起伞檐对伞外的秀吉先生道:“我们先走了,剩下的东西等水没了再来看看。”

    “您慢走!”

    程鹤清将她带到了公馆。

    何妈回天津探亲不在公馆,程鹤清给她找了几件自己干净的衣服,催促着她去洗澡:“先去洗个热水澡,你这身体不能着凉。”说着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我去煮碗姜汤,喝完再睡觉。”

    “……好。”

    程鹤清给她的是件老式的长衫,上头有淡淡的卷香味。

    一如他往常身上的味道。

    一直到洗好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初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惊觉先前的事恍若梦一般。

    而外头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细闻远处还有狂风呼啸的声音。

    这些刺激着耳膜的声音真实地告诉着她:她的住处被水淹了,除了那一个铁盒子,什么也没有拿出来。

    更坏的是,连工作也丢了。

    啪嗒一声,屋子里的灯关了。

    初华被吓了一跳,她摸索着门的位置,门锁却奇怪得很,不管她往哪个方向拧都难得章法,门和门框像两块吸铁石强劲的一般紧紧连在一起。

    “初华?”珐琅玻璃外燃起了一束亮光,程鹤清在外头喊她:“你还好么?”

    “我、我打不开门了。”

    “门锁有些坏了,我去找下钥匙。”

    远处传来他上楼的声音,而珐琅玻璃外的亮光依然在那,那些亮光透过珐琅玻璃照了进来,在墙上映出五光十色的花。

    光照射的路线下,有微小的灰尘在半明半昧中飞扬。

    她看着那些光,想起了小时候因为没有卖完花而被罚站在屋外的日子。

    那时屋里的光也是通过小小的缝隙钻出来,她全靠着看那些小小的灰尘打发时间,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有时候她看着看着就站着睡着了,到半夜才被冻醒。

    初华还在回忆着,浴室的门被打开。

    她抬头,正对上了程鹤清的眼睛。

    “你倒是不怕。”他说,“估计是因为台风,今晚应该是不会有电了。”

    “台风什么时候才会停?”

    “最快也要两天。”程鹤清将煤油灯递给她,初华伸手想去接,才发现长衫的袖子太长,盖住了整只手掌。

    程鹤清笑了,初华也跟着笑了。

    “没别的衣服,只能将就了。”他说,“先过来喝点热的。”

    初华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跟在程鹤清身后去了客厅,远远地就看到了桌上摆着一碗泛着红黑色光泽的汤水。

    初华看着姜汤,又看看程鹤清,犹豫着问他:“这是姜汤?”

    “第一次煮,成色有点不太好看,不过我刚刚尝了,确实是姜的味道,应当……”他沉吟了一会,“是红糖放多了。”

    初华想知道何妈不在的这些日子,他都是怎么吃饭的。

    她坐在桌前,捧起碗将姜汤喝了干净。

    确实是生姜的味道。

    生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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