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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繁花(三)

    渡边凉曾不止一次地对冈川先生抱怨:“初华自从来到中国就变得越来越怪了,没事就爱发呆,您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在梦游。”

    初华回过神,辩驳道:“我只是觉得天气越来越热了,不想动了。”

    冈川先生说:“我也觉得来中国像是做梦一样,又或者说,当下中国,大部分的人都在做梦。”

    显然是鸡同鸭讲的对话,渡边凉闭了嘴。

    冈川先生出院后不久,就被秀吉君邀请去小有天一聚。

    小有天是上海有名的风月场,位于夜夜笙歌的三马路上,秀吉君颇为难地看着初华:“这次你就不必去了,这是男人们的聚会。”

    初华自是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如天津的一枝春,她娘从戏班子逃出来后成了那的头牌,纵是结了婚,每每生活拮据,也会去那儿几次。

    是以,她的父亲见了她的灰眼睛,总会说自己并非他的骨肉。

    都是一些陈年旧话了,只是今天这个话题,让她想到了自己那个孤零零被埋在天津的娘。

    渡边凉也没有去,他说:“我不喜欢涂脂抹粉的女人,去那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两人在马路上闲逛,渡边凉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初华问他:“你知道中国的京戏吗?”

    渡边凉摇了摇头。

    “就像日本的歌舞伎。”

    渡边凉哦了一声,反问她:“如果要去看戏剧的话为什么不去看电影呢?”

    初华没法反驳,在日本街头,去看电影的人趋之若鹜,而看传统戏剧的人却少之又少。

    可在她心里,京剧是不一样的,她在剧院外卖花的时候,常常就靠听剧院里传出的唱段打发时间。她知道醉酒的是贵妃,自刎的是虞姬,穆桂英是位女将军,青城山下有白蛇化了人形……

    问了好些人,初华才到了上海最大的戏院丹桂苑门口。

    渡边凉走在后边嘟嘟囔囔,还是想去看电影,初华只好告诉他:“中国的电影除了中文就是英文,你看也是看不懂的。”

    渡边凉这才做罢,在戏院门口买了两串糖葫芦打牙祭,抱怨说:“中国真是个无聊的地方。”

    眼下正是戏院上人的时候,票友们或带着孩子,或捧着茶壶,一个接一个钻进戏院中。

    初华挤进人群,凑近了些看贴牌,上面赫然写着“程鹤清”的名字,唱的是大轴贵妃醉酒。

    有人说这是京津梨园的程老板在上海的首唱,导致今天一票难求,原本是坐定买票,现在不得不提前放票,有好多人都被拦在外边了。

    初华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渡边凉将冰糖葫芦递给她:“怎么样?还去看戏吗?”

    “买不着票了。”

    虽然买不到票,初华仍是不愿走,和那些票友们一样,坐在外头听戏。

    渡边凉听着里面咿咿呀呀,掏出手帕借着汽油灯的光擦着剑身,一身浪人的打扮引得不少人指指点点。

    “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好看吧。”

    初华托着腮,望着丹桂苑的大门发呆。

    已是夜里很深,戏院外头来听戏的人却越来越多。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婉转的唱腔从戏院中传了出来,初华怔了怔,票友们齐齐叫了声“好”,鼓掌声比里面还要激烈几分。

    她想起在天津的戏园子,她娘让她跪着拜师的那一天,她也在外面听他唱了这一出戏。

    大轴戏唱完还有压轴戏,站在外头的人们终是觉了累意,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初华仍是坐在远处,发呆地望着戏院门口,渡边凉推了推她:“他们好像都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初华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问他:“凉,如果你欠了一个人钱,怎么才能不见他但又把钱还给他呢?”

    “既然都不想见他,那一定是不想还钱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见。”

    “那就把钱装信封里寄给他。”

    “可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

    渡边凉没了耐心,“你是去还钱又不是去借钱的,见他一面难道还会打死你么?”

    “你不懂,反正就是不能见面。”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饿死了,该回去吃饭了。”渡边凉说完跳下台子大步向前走去,初华忙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两人绕着戏院走了半圈,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后台的出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怒气冲冲从丹桂苑拐角的巷子里走了出来,渡边凉没留神差点被撞上。

    “走路小心点!”渡边凉话音未落,巷子里又钻出来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渡边凉的身上。

    那人“哎哟”叫唤了一声,没顾得上理会渡边凉,追着前面的人就跑了去,渡边凉刚想冲上去理论被初华一把拉住。

    “哎哟,张老板,您这是做什么呢。”后面来的那人道。

    “做什么?这大轴戏,他程鹤清唱的了,我就唱不了?”

    “张老板,人程老板从北京那么远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于情于理,这一周的大轴都得他来唱。”

    “好啊,他来唱,我不唱,我走!”

    “别……”

    “张老板,”从丹桂苑的巷口又走出来一个人影,光听声音,初华便认出了是程鹤清。她忙拉着渡边凉躲进路口拐角的阴影中。

    “这大轴戏谁唱不是唱,程某唱中轴也不是不可,不过要是这中轴过了,来听我戏的爷都走了,这大轴您唱了难免会寂寞。”

    一句话便叫张老板闭了嘴,他冷哼了一声,快步走下台阶招了辆黄包车走了。

    “四爷,张老板他年纪小,心气高,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心上。”

    程鹤清笑笑:“怎么会,我故意逗他玩。”

    “程老板,我给您叫辆车?”

    “不了,我坐黄包车走就行。”

    黄包车渐行渐远,纵是渡边凉再怎么没有眼力见也明白了,“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吗?你欠钱的那个?”

    “是那个‘程先生’?”

    初华没有说话,只拉了拉他的衣角,转身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他是世家贵族的公子,是戏台上众心捧月的角儿,而她是窑姐的女儿,是不被承认的中国人。若不是她娘非要拼死为她寻个什么未来,她与他,除了卖花时匆匆见上一面,便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别的交集的。

    何况,现在的他现在已有了未婚妻,初华至今还记得当年天津城满城风雨的样子了,她不愿再给他带来什么负面影响了。

    但命运似乎总是爱和她开玩笑,冈川先生本打算周末去苏州见一位政客,却忽然在周五晚上被秀吉君邀请去丹桂苑看京剧演出。初华本不想去,但冈川先生觉得他这次来上海见了太多早已变得麻木不仁的中国人,也许去像戏院这样热闹的地方会有别的发现。

    “看老戏,没有真正的中国人讲解是看不懂的,初华,你必须去。”

    于是初华就算是装肚子疼也还是被赶鸭子上架了。

    秀吉君似乎是丹桂苑的常客,一进门他们就被安排坐在了二楼的包厢,这里不仅有雕花的红木方桌,连椅子都是软皮的。

    “这次的椅子我保证不会有臭虫钻出来咬您了。”秀吉君说道。

    “您这么一说,我被咬到的右手又开始隐隐痒了起来。”冈川先生笑着回答他。

    四人就座,戏台上唱的是《大破铜网阵》,演的是威武不屈、贫贵不淫的锦毛鼠白玉堂,误中敌人奸计,在冲霄楼陷入铜网阵被乱箭射死的故事。台上的白玉堂,俊扮的样貌,一套行云流水的武打动作下来,赢得了满堂喝彩。

    ——离察院冲霄楼往,俺不断绕避哨防,越过障墙

    ——雄心胆壮,凭着俺纵横无挡,哪怕他暗箭明枪

    初上冲霄楼的白玉堂,千般壮志,英雄虎胆,可未想最后英雄薄命,凄惨收场。

    一出戏唱完,台下叫好声一篇,有几人鼓得手心都红了。

    冈川先生揉了揉耳朵,侧身问秀吉君:“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用力拍掌?”

    秀吉君朝他比了噤声的手势:“好戏还在后面,冈川君请耐心。”

    一出戏落,一出戏起,鼓锣声中,穿蟒扎靠、脚踩蛮靴的樊梨花疾步出场,头插雉尾,身后四面龙纹靠旗在灯光下衬得人愈发有精气神儿。

    刚一亮相,台下的叫好声就一声高过一声。

    唱的是《樊江关》。

    初华看得征了神,她知道台上的是程鹤清扮的,可她实在无法将台上的巾帼女将樊梨花与台下谦谦如玉的程鹤清联系起来。

    她从没这样正面看过程鹤清唱戏。

    ——女将英豪,兵机奥妙,威风浩,扶保唐朝,要把强敌扫

    胡琴声欢快悠扬,婉转的戏腔缓缓开场,一声娇叱盼顾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的女将,叫人忘了那个台下的程鹤清,只觉得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戏是个热闹的戏,薛金莲和樊梨花因为误会唇枪舌剑甚至大打出手,台上两人跑马舞剑,珠光剑气宝色迷离,实为夺目亮眼。

    “真华丽啊。”冈川先生感叹,“如此简易的舞台,却配上这么华丽的装扮,这就是中国戏曲的精髓吗?”

    秀吉君已顾不得他说什么了,站起来像众人那般大声喊着“程老板”。

    大轴戏唱罢,秀吉君让人在楼下买了些花,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进了后台。

    “程老板。”还没见到人秀吉君就先喊了出来,“您今天唱得太好了。”

    正在卸面的程鹤清闻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初华忙躲在了渡边凉的身后。

    “秀吉君,谢谢你的花。”站在程鹤清身边的中年男人接过了花,说道:“早就听说上海有一位懂戏的日本文学家,莫非就是您了。”

    “谬赞谬赞,听说程老板来上海演出,所以我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今天主要是想带我的朋友,日本著名小说家冈川义一郎来见您。”

    “您好。”

    “您好,久仰大名。”程鹤清说,用的是日语:“非常感谢您能来看我的戏。”

    “您会说日语?”冈川先生很是惊讶。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们戏班子去过日本访问,学了一些撇脚的日语。”

    冈川先生笑道:“如果程先生这都是撇脚的日语,那我的中文连撇脚都算不上了。”

    众人还在寒暄着,渡边凉忽然将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初华抓了出来,问程鹤清道:“程先生,您和她,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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