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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潮将至,细雨濛濛,江城入冬。
林砚清推开婚纱店店门,带着暖意的浓郁熏香扑面而来,伞尖的雨滴轻轻滑落,穿着紧身西服的店员迎上来从她手里接过湿哒哒的雨伞,递上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焦糖玛奇朵。
掌心贴着杯壁,僵硬的手指逐渐恢复知觉,店员接过林砚清取下的围巾温声询问:“林小姐?”
“嗯。”
林砚清抿了口咖啡,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这边请,”店员引着林砚清朝茶水间的方向走,边走边打量着林砚清,“您先生挑的几款婚纱都特别衬您的气质。”
林砚清晦涩一笑。
她不是来试婚纱的。
她是来退婚的。
林砚清父亲是华南城建集团的董事长林战,二十年前和顾氏老总顾辉喝酒谈生意聊着聊着就把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定了亲。
顾家长子顾珉,林砚清小时候见过。
是个爱哭鼻子的小胖子。
不过后来顾珉父母离婚,顾辉再娶,顾珉母亲带着顾珉搬离了江城,自此再没了消息。
原以为这档亲事就此搁置。
但顾氏集团去年资产被紧急查封,面临破产风险,顾辉想起这桩婚事,转头找亲家帮忙。
林家念旧情,顾家一开口,二话没说帮顾家渡过了难关。
两人的婚事就此提上日程。
顾珉大学毕业后入职历史研究所,一直在山西领导宋墓砖雕壁画的修复工作,林砚清接手了部分家族企业,常年在全国各地跑工地,一年过去,两边家长以为两人已经聊熟络了,事实却是两人连面也没见过。
前段时间林砚清接了江城的城中村改造项目,顾珉结束了山西的工作调职到江城,两边家长催的越来越紧。
这不,林砚清那个上赶着把女儿嫁出去的爹打高尔夫时听朋友提了一嘴这家婚纱店服务好,转头安排林砚清和顾珉两人来挑婚服。
不过林砚清本人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城中村改造到了最关键的环节,这是林氏集团和政府合办的项目,做好了能让林氏集团借政府的力量把业务拓展到北边去。
林砚清是总设计师,更是林氏集团未来的继承人,她不想分心在别的事情上。
更何况,她也不想跟一个不熟的人结婚。
所以她今天高低要把这婚退了。
店员将林砚清领到地方后转身回了大堂接待下一位顾客,林砚清进了茶水间。
面积不大的茶水间对称摆了几张桌子,此时屋内只有两位背对而坐的男性,一位西装革履,另一位穿着单位统一发放的夹克衫,款式老旧。
西装革履的那位穿一身黑,黑色西服,黑色西裤,翻杂志的手指白皙修长,手背的青筋在白光的衬托下若隐若现,显得他整个人冷冷沉沉的。
林砚清从男人身边经过时衣袂不小心蹭到男人手里的杂志,林砚清回头,两人目光相接。
头顶的吊灯在他金丝镜框上投射出冰冷的光,在他颊边微晃,镜片后那双略显无措的眼让她有些意外。
林砚清跟着愣了几秒。
很快她反应过来。
她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杂志递回男人手里:“抱歉。”
林砚清没注意到男人微怔的神情,径直走到夹克衫男人对面坐下。
灰色夹克衫左胸绣着“山西历史研究所”的标签。
身材微胖。
和小时候的顾珉一样。
“顾先生,”林砚清开门见山,“我不能和你结婚。”
男人敲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始才抬头看向对面的林砚清,表情很是疑惑。
林砚清对男人的反应毫不意外,有条不紊地说出早就想好的理由:“我有喜欢的人,在一起三年了,感情很稳定,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我们之前一直公开,但是毋庸置疑我会和他结婚。”
“两边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才闹出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我希望我们两人能用性格不合的理由和平解除婚约,我不想伤了两家的和气。”
男人嘴唇微张,两眼瞪得圆圆的,林砚清趁热打铁,不给男人说话的机会:“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但是我这边真的很着急,我已经怀了我男朋友的孩子。”
话落,男人收回错愕的表情。
只是他并未开口接林砚清的话,而是僵硬地扭头看向他身后那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林砚清顺着看过去。
男人早就合上了杂志,薄唇紧紧抿着,眼神定定望着对面的两人,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杂志的封面页。
一幅看戏的模样。
林砚清顿时有些尴尬。
是她考虑不周。
不该在外人面前掉顾珉的面子。
林砚清起身到服务台要了一杯热拿铁,递到西装男人跟前:“麻烦您换个座。”
男人没接,只是垂着脑袋盯着林砚清中指的婚戒。
林砚清被看的心里发虚。
俗话说做戏做全套,她截了自家助理的戒指套在自己手上。
刚刚这男人听见了她和顾珉的话,想必在他心里,她就是个背着未婚夫乱搞的女人。
林砚清将咖啡放在桌上,心虚地缩回戴着戒指的手:“我和那位先生有些私事要谈,麻烦您了。”
男人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低声道谢,端着咖啡出了茶水间。
林砚清坐回原来的位子:“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顾珉将视线从手机屏幕移至林砚清,脸上挂着一抹勉强的笑:“没事。”
林砚清言语诚恳:“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难题可以找我,我还算有些人脉,这次算我欠你个人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帮。”
“林小姐,”顾珉打断林砚清,话里夹枪带棒,“还人情就免了,这件事我们两人都不光彩,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林砚清噎住了。
她好像给顾珉戴了顶绿帽。
正想着怎么解释时,兜里的手机响了。
显然顾珉生气了,他之所以还能安然坐在这里悠闲地喝咖啡,完全是出于礼貌修养和两家的关系。
她正想关了手机铃声表示对他的尊重时,顾珉却没领情:“林小姐还是接电话吧,也许是你男朋友。”
林砚清自知理亏,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自然不会是空气男友。
是助理黎佳。
“林师,你在哪儿啊,工地出大事儿了!”黎佳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听起来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吵架,“施工队又和村民打起来了,工头气不过一榔头抡到杜老叔脑袋上了,出了不少血,已经送医院了!”
杜老叔是城中村华南里的村民,以前是人民教师,在村里德高望重。
这不是施工队第一次和当地村民闹矛盾。
起因是华南里地理位置中心有一座破旧的寺庙,按照改造方案应该拆除后建大型商场,但是不少村民觉得拆了他们不时上香的寺庙会损害功德,说什么也不同意拆。
施工队按照上级的任务走,上级说拆哪里就把挖掘机开到哪里。
林砚清就是那个上级。
拆寺庙重建商场对整个改造项目来说十分关键,不拆的话后续施工根本无法推进,这一个月来,施工队只要一发动挖掘机,村民就自发排起队挡在寺庙门口。
工期没推进多少,时间全花在和村民掰扯上了,耽误工程正常进度不说,整个施工队在华南里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今天又闹出这档子事,后面有的收拾。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和村民慢慢磨洋工总能成,摆在眼前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林砚清以前也处理过类似的纠纷,她的语气沉稳又冷静:“医生怎么说?”
林砚清本来今天是要去华南里视察的,因为试婚纱的缘故耽搁了,所以让助理去了。
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黎佳性子软弱,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林砚清叮嘱道:“你先跟着救护车一起去,抢着交医药费,别在角落里缩着,遇到这种事咱们要拿出态度。”
“这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杜老叔脑袋缝了几针,人已经清醒过来了,我刚拿到缴费单,在病房门口听见他们说要找记者曝光咱们。”
“要是闹大了,咱们肯定要被拉出来挡枪,集团惹一身腥还是小的,丢了这个项目得不偿失啊。”
黎佳说的不无道理。
华南里是江城内部最大的城中村,超过800万流动人口居于其间,但是华南里建设之初毫无规划可言,内部建筑大多是百姓私搭私建的房屋,污水横流,电线外露,停车、行车难,安全隐患特别多,而且江城土地越来越紧张,对华南里的改造成了江城近年来关注度最高的热点话题。
这项工程是民生工程,如果林氏集团做不了,政府必然会换一家建筑公司承建。
“你在医院等我,我马上过来。”
“顾先生,我……”
“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林小姐可以离开了。”
“咱俩的婚约……”
“我没意见。”
虽然顾珉脸色并不像是没意见的样子,林砚清着急医院的事儿就没继续深究,匆匆道谢后在前台拿了围巾和雨伞出了门。
却在檐下撞见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朦胧的烟圈在他眼前散开,指间猩红一点,淡淡的烟草味在冬夜里格外清冽。
尤其是和婚纱店里过于甜腻的香薰对比。
玻璃门回弹碰撞出声,男人注意到一旁系围巾的林砚清。
方才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失措,几乎是同一时间用指尖掐灭了烟尾。
眉头蹙了半秒立即舒缓开来:“抱歉。”
他的声线和冬夜融为一体,清清冷冷的。
林砚清第一次碰见拿手指灭烟的男人,系围巾时偷瞄几眼男人的指尖。
“……会对你有影响吗?”男人将烟藏到身后,吞吞吐吐道,“还有你的……宝宝?”
忘了。
这个男人听见她骗顾珉的那番话了。
“没事儿,”林砚清撑开伞,答的云淡风轻,心里猜测男人来婚纱店应该是陪未婚妻挑婚服的,半调侃地跟了句,“你和你太太也早生贵子啊。”
话落,林砚清已经奔向雨中。
那抹娇小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昏沉夜色中,细雨模糊了陆珉的视线。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宋昌邑在冷风中缩着脖子裹紧夹克衫,瞥见陆珉眼底的失落:“还喜欢呐?”
“我说你什么好呢?”宋昌邑恨铁不成钢,“你为了未婚妻辞了研究所的工作到华大当老师,现在好了,未婚妻没了,你怎么打算的?留在江城?”
陆珉在宋墓砖雕壁画修复工作中表现突出,本可以在山西历史研究所晋升高级研究员,但是想着林砚清在江城,陆珉放弃了晋升,转头给江城的华大递了求职申请。
人才到哪里都吃的开。
陆珉是史学界少有的实务和理论都很出色的学者,华大求之不得。
入职工作安排好了,明天第一天上班,林砚清却不会和他结婚了。
“怎么想的啊?”宋昌邑打了个哈欠,“跟兄弟回山西吧。”
陆珉沉默着没说话。
宋昌邑惯会打嘴炮:“你家又不在江城,待在江城还得受你那不要脸老爹的气,不如跟我回山西吃香喝辣。”
指尖的疼痛越发剧烈,陆珉从裤袋里摸出一枚带着体温的戒指。
钻石在廊灯下泛着晶莹的白光,光滑的圆环内侧刻着林砚清姓名的英文缩写。
宣誓着这枚钻戒有它唯一的主人。
陆珉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逐渐泛白。
夜色深深,陆珉眼底覆着化不开的失落。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宋昌邑正准备出言安慰,陆珉淡淡道:
“订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