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雕花玄柱耸立在圆坛中心，玄柱顶端没入九霄彩云。
登高可望远，爬上玄柱便可将洪荒大殿乃至天界的全景都收在眼底。
文星从前无事便爱飞到玄柱上吹笛。
不过如今境遇不同。
“我不服！”
文星脊背紧贴玄柱，周身被捆仙锁牢牢束缚。
捆仙锁取自北冥万年沼泽里的荆棘藤，北冥深潭寒气凝聚其中，造就藤蔓坚韧不断的特性，藤上带倒刺，一旦被缠住，受困者越是挣扎藤蔓越收越紧，倒刺如同细针一般缓慢渗入皮肤内里，受困者将会体验万蚁蚀骨之痛。
起初被元一天尊用来圈禁上古凶兽梼杌，玉帝昨日向天尊讨了来，用来捆不听话的神仙。
文星就是那个不听话的神仙。
捆仙锁紧紧缠绕文星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格外艰难，随着文星的反抗尖刺锥入皮肤，表皮渗出细密的血迹，刺痛一阵接一阵。
文星偏不服输，对柱下的雷公大吼：“长尖嘴，你放老子下来，有本事我们俩单挑！”
雷公身材矮胖，脸圆嘴尖，背后生一双翅膀，手抡玄铁所制的钻锤，司掌雷电法令，是个刚正不阿的人。
他不恼不怒，面色如常，扑棱两下翅膀飞到文星面前，翻开文星罪状，语调沉稳，透着不容侵犯的庄严：
“罪神哮天犬，元历三年炸嫦娥广寒宫，殴打玉兔……”
文星打断雷公辩解道：“我那是和玉兔闹着玩！”
雷公挑了挑眼皮，似是预测到文星会这么说，指尖一弹，透视大屏悬在文星面前。
嫦娥抱着玉兔在广寒宫的一片废墟下眼泪汪汪，玉兔瑟瑟发抖，两只耳朵拴在一起打了个骚包的蝴蝶结。
文星白雷公一眼：“玉兔这样不比之前可爱？”
雷公严肃道：“玉兔耳朵至今没能解开，天界神医束手无策。”
“……”
雷公继续念罪状：“元历九年，锤爆太上老君炼丹炉，老君为此哭瞎了眼。”
大屏上跟着出现瞎了的老君拄拐杖下楼的场面。
“我那是给我兄弟孙猴子报仇！”文星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再说了一个炉子而已，再买一个不就行了……”
雷公白文星一眼，继续往下念：“元历十三年除夕夜，掀翻洪荒大殿殿顶……”
大屏里显示众神正在露天大殿里上早朝。
这个罪文星认。
她偷喝了玉帝寝殿里私藏的桂花露，原以为是桂花露，谁承想那是玉帝私藏的美酒。
喝多了酒劲儿窜上脑门，文星直冲洪荒大殿，正好朱雀鸟在洪荒大殿楼顶晒太阳，本来想着抓鸟，结果朱雀挑衅她，一怒之下文星就掀了洪荒大殿的屋顶。
文星没否认，但理直气壮道：“这不能算我一个人头上，朱雀呢？朱雀也得跟我一起受罚。”
“看到那里的雕像了吗？”雷神指着天庭入口的方向，“那里。”
玄柱离天庭入口很近，雷公没有放大屏，文星扭着脑袋看了半天，那里分明没有雕像。
“什么雕像？你老糊涂了吧？”
雷公：“门上，门头中间。”
“什么门？”文星认真找门，结果什么也没有，“连门都看不到。”
雷公翻开下一项罪名：“看不到就对了，那里原本有座门叫南天门，元历十四年大年初一，你推倒南天门，把南天门扛去了昆仑山。”
文星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事儿，而且她也不是力气大了没处使，南天门乃冥石融玄铁浇筑而成，重达万斤，她好端端没事儿抬南天门干什么。
一定是玉帝那瘪三在冤枉她。
“不可能！南天门不是我移的，你冤枉我！”
“洪荒大殿屋顶被掀之后，朱雀被玉帝连夜制成时钟石雕挂南天门，用来报时了。而你喝多了躺南天门上睡觉，酒劲儿还没过去，朱雀报时吵醒你了，你发起床气，推了南天门扛着扔到了昆仑山。”
“除了你没人能搬动南天门，所以南天门至今还躺在昆仑山山顶，朱雀也在那里。”
模糊的记忆逐渐在脑中清晰，文星尴尬地笑了笑：“不如这样，我去昆仑山帮你们把南天门扛回来，这一项罪名咱们就揭过去……”
雷公：“那还是让南天门在昆仑山躺着吧。”
文星：“？”
雷公展开大屏，宏伟大气的南天门矗在昆仑山山顶，门头挂了个鸟形的雕像，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吓得文星心头一颤，耳膜瞬间充血。
“狗贼哮天！狗贼文星！给爷起床！起床！九点了！九点了！再不起床我叨你屁股！叨死你！叨死你！”
雷公捂着耳朵关了大屏，翻下一页罪状。
“其实我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文星缓了半刻脑中的嗡鸣声才淡去，朱雀方才要把她生吞活剥的声音犹在耳畔，“天庭这么安静，算是我的功劳吧？”
雷公没回答，文星以为有机会给自己减减刑，于是讨好雷公：“电母可喜欢我了，我还帮她找过她的宠物！”
雷公脸一垮，打开大屏，电母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气色暗黄，像生了病。
文星脑瓜子一转：“我发小懂治病，他医术特别好，我让他来帮电母看看！”
“不劳烦你了。”雷公翻到下一页罪状，语气出奇的冷淡，“你推倒南天门的时候，电母正好在下面散步，被砸伤了腿，修养了四十三万年还没好。”
“……”
雷公喝了口水，翻到最后一项罪名念下去：“元历五十七万年，摔碎玉帝私藏汉帝茅台，捣毁一年一度的品酒会，综上罪名，数罪并罚，赐天雷四十九道，即刻执行。”
“你敢！”一听天雷四十九道文星脸涨的通红。
三道天雷得修养万年，四十九道一起来岂不是要修为散尽，变回原身？
绝对不行。
“我要找二郎哥哥！”
二郎神宠着她，从前她犯事儿都是二郎神给人家赔笑脸道歉，二郎神面子大，所以没人追究她的过错，也没人敢找她算账。
只是二郎神已经失踪了十万年。
玉帝老儿必定是见二郎神不在神界，所以借品酒会的事情小题大做，翻出那些陈年旧事一并报复，文星心里笃定道。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文星记不清了，或许真的是她闯出来的祸。
但品酒会那事儿，是有隐情的。
昨夜文星还没来得及解释，勃然大怒的玉帝二话不说就将文星关了起来。
甚至还找元一天尊借来捆仙锁，只为囚禁她。
雷公一向听玉帝的话，文星正欲说出隐情替自己辩解，只见雷公高举钻锤，钻锤周身闪耀着刺眼的蓝光，滋滋啦啦的闪电冲上云霄，九霄彩云退散，乌云填补云层空缺。
方才天光大亮，此时雷声轰隆，天庭陷入一片混沌。
轰——
*
“陛下，臣是来辞别的。”
玉帝刚下早朝准备去玄柱观刑，还没走出后殿，半路被青彦拦下。
青彦是元一天尊唯一的徒弟，早年是一只在苍梧山脚下修炼的猫妖，后来被元一天尊收服做了弟子，跟随元一天尊修炼顺利飞升。
飞升后青彦并不在天庭久住，而是跟随师父一直在外云游，救死扶伤。
这次玉帝急召，青彦替师父送捆仙锁这才回了天庭。
青彦一袭白衣，衣袂飘扬，肩负一柄古琴。
此琴名唤流莹，通体散发幽蓝荧光，取上古梧桐木制琴身、南海黑龙龙须作弦，世间仅此一把。
宫殿殿顶满铺黄色琉璃瓦，镶绿剪边，云顶檀木作梁木，水晶玉璧为灯，九霄彩云散发的流光经水晶灯折射，明晃晃正好落在青彦脸上，给他清冷的容颜添了几分灵动的光彩。
玉帝扶起作揖行礼的青彦，打趣道：“天庭留不住你。”
青彦直起身子：“师父身体不好，青彦当徒弟的，自然要侍奉左右。”
玉帝突然想起什么：“你懂医术？”
青彦：“略知一二。”
元一天尊身体每况愈下，青彦便自学医术，跟随天尊四处游历过程中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一身医术早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谦虚了。”玉帝捋顺胡须，“你不着急走，随朕去广寒宫看看玉兔，天界各路神医请了个遍都没法子治好玉兔，你去看一眼。”
青彦刚准备问玉兔哪里不舒服时，玉帝似乎是看出青彦的想法，解释道：“哮天给玉兔耳朵打了个蝴蝶结，大家都不敢贸然解，生怕扯伤玉兔耳朵，你去看看有没有法子。”
“哮天？”
青彦的思绪飘回四十万年前。
每年三月三，人间是鬼节，天庭也是鬼节。
青彦飞到玄柱顶上抚琴奏安息曲，曲半一阵笛声混入琴音。
两人初见，一琴一笛合奏安息曲，青彦一直听闻哮天文星品性顽劣，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
可那夜，他分明看见文星眼角闪烁的泪光。
青彦身后的流莹琴突然剧烈抖动打断青彦的思绪，他暗地施法摁住同样激动的神琴，这才没在玉帝面前露出马脚。
玉帝摸了摸鬓角的白发，叹了口气：“如果哮天能有你一半稳重，我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白发。”
青彦以为玉帝说的是给玉兔耳朵打结的事，替旧友辩解道：“哮天性子单纯，和玉兔闹着玩呢。”
玉帝嗤了一声：“她干的混球事儿可不止这一件。”
眼见玉帝有些生气，青彦便不再往下聊，跟着玉帝往广寒宫去，刚出后殿——
轰！
滚滚雷声从天边传来，青彦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天色骤变，乌云翻涌盖住阳光，厚厚的云层中放射出怖人的闪电。
青彦看向玉帝：“四十九道天雷？”
玉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领着青彦往前走。
青彦猜出有人犯了大错，捆仙锁想必也是用来捆那人的。
不过他和元一天尊从不过问天界事务，就没追问下去。
玉帝语气颇为无奈：“哮天确实该好好管管了，二郎神还在世的时候我不好插手，现在二郎神走了，她再像以前那样怕是以后要被踢出神籍。”
青彦顿在原地：“哮天？”
玉帝也跟着停了下来，望着天边逐渐聚齐的闪电，眼底划过几分不忍：“雷公真是一点不心软啊……”
“朕记得你和哮天曾是儿时玩伴，你回苍梧山前帮朕去给她送点药……”玉帝回头叮嘱青彦——
身后空空如也。
扭头一看，一道身影闪至半空，朝玄柱飞去。
*
四十九道天雷凝聚成一道巨型闪电，如利剑般划破厚厚云层，直抵文星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文星只觉身上一松，下一秒——
轰隆！
设想的重击并未降临，文星缓缓睁开眼，却见一个陌生的背影挡在身前。
硬生生替她抗下那道天雷。
捆仙锁断开，文星没了支撑朝地面坠去，那替她扛下雷刑的人也从半空摔下。
施雷刑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乌云消散，天空放晴，仿佛刚才的黑云压境只是一场梦境。
文星从地上爬起来，那人也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那人眉目疏淡，衣摆如流云，发丝散乱，额上沁着薄薄的汗珠。
文星只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突然他身后露出一方琴角，铁红色古铜木的光泽瞬间吸引文星的注意。
他是……青彦？！
文星三步做两步上前扶住青彦，青彦推开文星淡淡道：“无妨。”
青彦整好衣衫，走到雷公面前，雷公俯身两手合抱拱手高举作揖行礼：“青彦上神。”
青彦没好气：“敢问雷公，哮天所犯何罪，陛下要降四十九道天雷责罚？”
雷公卡壳无言以对，青彦又重复了一遍，雷公这才颤巍巍将罪状递到青彦手中。
青彦从上到下将大大小小数十条罪名浏览了一遍，随后嘴角一松笑着说：“如今已是元历五十七万年，五十七万年以前的事现在追究，终归不合法理。”
雷公正想开口，玉帝极具压迫感的声音自高空传来。
“依青彦上神之见，该怎么罚？”
文星心道完蛋。
玉帝要生气了……
不过青彦似乎完全没意识到玉帝面带愠怒火：“依臣之见，只需惩处摔碎美酒这一件事即可。”
玉帝面色沉沉望着柱下的三人，过了半晌拂袖而去：“雷公，罚哮天七道天雷。”
文星心里刚松一口气，青彦突然叫住玉帝：
“陛下！一瓶酒而已，去凡间寻一瓶一样的便是，并非一定要动刑。”
玉帝兀地顿住并未转身，宽大的金丝卷袖轻轻一扬，一道金光划破天幕，文星瞳孔骤缩，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拽进高速旋转的旋涡。
头晕目眩之间她昏睡了过去，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左脸颊挨了一巴掌，右脸颊跟着挨了一巴掌，文星努力睁开眼，正好看见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子朝自己左脸挥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文星反应敏捷，揪着猫颈子朝远处一扔成功拦下猫猫拳。
文星还没爬起来，被扔到墙角的猫咳了一声，艰难地翻过身，气息微弱几近□□：“我…我是……青彦……”
青……青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