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行下了布满旌旗的龙舟,阔步上岸,等候已久的侍从长空立刻送上帕子和茶水,“爷辛苦了。此番又是头彩,爷今日可是大出风头。”
接过帕子拭掉额角的汗水,又扔回给长空,谢留行朝着宝楼高处观赛的圣上和崔皇后施了一礼。起身时余光瞟到楼梯拐角处有裙摆微闪,复又向前。
果然,未行几步,就见身着娇纹郁金绫裙,披春水绿软纱罗,乌发金簪、脸绘斜红的萧玉珧站在不远处,恰恰拦住他的去路。
“参见殿下。”
他原地驻步,保持合适的距离,端正敬了一礼。
萧玉珧满心欢喜地上前,“那五色缕你当真戴着了?”目光灼灼盯着他手臂上系着的长命缕,“我特特嘱人打了同心结,还织了鸳鸯纹样……”
她面色绯红,几乎语不成句。
谢留行依旧不动如松,“公主馈赠,岂敢不佩戴身上。”
萧玉珧一听就生气,“若我不是公主,你便不戴了?”
谢留行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见从旁传来个戏谑的声音,“若你不是公主,当真就不戴了呀。那缕上的同心结又不是你打的,鸳鸯也不是你织的。倘若戴个缕便能心心相印,只怕谢使君不知要与你宫中哪位女官,玉成好事了。”
萧玉珧闻言恼恨地一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自家三妹临川公主萧玉琇正半倚着汀兰台一楼的雕花栏杆吹风,好整以暇地说着风凉话。
“你就这般讥弄皇姊?”
萧玉珧素来与这异母妹子不对付,此时怒不可遏,“目无尊长,丽妃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我母妃教导如何,不敢自夸。至少我不会当着众人面,光明正大勾搭有婚约的男子。”
萧玉琇并不惧她,不咸不淡道,“何况,你不过比我大几个月,也算不得什么尊长。”
“你!”
萧玉珧气得面如猪肝。
她在楼上见到了拔得头筹凯旋的谢留行,欢天喜地来寻人,以为能找个清净所在诉诉衷肠。谁知对方却似热情不足克制有余,未几这神憎鬼厌的三妹更闯出来搅局,真真是诸事不顺。
僵持不下时,昭帝的贴身内侍何禧走了过来,先向两位剑拔弩张的公主分别见礼后,又恭敬地对谢留行道,“谢使君,圣上有请。”
谢留行便声称告退,跟着何禧离开。
眼见一场私约就此告吹,萧玉珧对妹子怒目而视,对方却不以为然。
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萧玉琇柔荑轻抚过栏杆上的绿饰荷叶宝瓶,嘴角挂着淡淡的嘲弄,对着自己的侍女道,“无戏可唱,无聊,我们也走罢。”
只余萧玉珧与她的女官扶香留在原地。
脸色阴晴不定了几瞬,她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而后狠狠吩咐扶香,“替我去送份大礼!”
……
竞渡已过半,姜非晚在裴家的棚内,旁观自己头次见到的未来夫君下场比赛。
他只着一身缎白短打,系着襻膊,更显飒爽英姿。白浪中棹影斡飞如剑,轻松拔得头筹,甫上岸就拿到了昭帝亲赐的百索,以作嘉奖。
“你那位未来夫婿,”裴宝丽为她介绍道,“也是国中年青一代儿郎的翘楚。听闻他是潭州人氏,长沙王妻弟之子,从小养在身边,如同半子。束发那年,就随着长沙王东征西讨。弱冠之后,还亲帅大军一举收复了南越。”
将广袤领土都纳入了大齐版图。
——虽则仍是由长沙国代管。
但至少南疆边境战事止歇,江山稳定,百姓亦能安居乐业。
“也因了这功绩,被长沙王保举入朝,面圣后颇得圣上青睐,封了涿州刺史,并轻车都尉。”
裴宝丽解释得尤为详尽。
看来为着搭好通往她兄长的桥,母女二人此番也是做足了准备。
得知赐婚后,姜非晚亦将自己的未来夫婿打探一番,得知的情报与裴宝丽所说相差无几。而他在长沙国的生活实在太过遥远,她能力有限,鞭长莫及。只大致了解到,他幼年似乎同样身体虚弱,被长沙王手把手带着习武,方有今日。
似是与她的成长过程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又聊了一会涿州事宜。裴宝丽将兄长书信处得来的信息一并告知于她。
“涿州苦寒。”
她如此开口,似乎一想到兄长,便觉忧心,“每年入了十月便要下雪,天寒地冻,直到来年三月才会雪散冰消。关外的奚人和契丹人亦是生活困苦。一入了冬,牛羊多死,牧民居于荒漠草场,难以为继。”
为着生存,只能奔着大齐边境肆虐。
身为大齐子民,原是不该同情这些夷人。皆是因为他们,才令边境连年兵灾,百姓苦不堪言。连她兄长,到了每年最冷之时,也要长夜伫立于城墙塔楼,在霜雪中悚然成冰,随时警惕敌夷来犯。
然,但求活路的普通百姓又有什么错呢。
“我兄长在关外见到过死去的夷人幼童。十数个,皆只三五岁大,全身寸缕未着,丢在雪堆里。是活活冻死的。”
裴长随在写给母亲妹子的家书中道,“只恐契丹所为。豺狼尚不食子,此暴虐远胜豺狼。”
一番言论,直说得这暑日的棚内都寒了下来,隐有风霜之声。
姜非晚思忖,若裴宝丽所言非虚,那她的兄长裴长随,当不是难相处的刻薄之人。而他与几任刺史都有龃龉,以至于一度闹到要被弹劾,应是另有隐情。
此人可当做一个突破口。
正想着,棚口却突然进来两个人。
当头一个便是之前将她压倒在地那名女官。
她进了裴家彩棚,向两位夫人娘子见礼后,傲然转向姜非晚。
“婢子是永兴公主殿下的贴身女官,扶香,此番代殿下前来陈情。殿下道,适才与姜娘子有些误解,心下不安,特派婢子前来赔礼。”
嘴上说着赔礼,神情却比裴宝丽方才谈及的事宜要更冰冷。
“姜娘子不起身受礼么?”
她冷冷地道。
看来并非什么好事。只怕这戏,还得做下去。
姜非晚思量着,在春见的搀扶下,弱不禁风站起身,而后行袅袅一拜。
“多谢殿下。臣女愧不敢当。”
见她仍旧这般风流作态,扶香冷冷一笑,“娘子客气了。既已受礼,那殿下这份心意,也请娘子一并收下。”
话音刚落,她身后托盘而立的侍女旋即上前,将盘中所盛之物呈上。
一碟半碗都是冰块的酥山,雪白的冰酥上装点了花朵彩树,蒸腾暑气中冒着丝丝凉意。
“此冰食名为眉黛青,乃是御赐之物,今日在场,只有四品以上的大人们足以得赏。”
她神情倨傲,暗含讥讽,“殿下念在今日暑热,担心姜娘子的身子生受不住,故而特特赏你一份。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她一字一顿,“姜娘子务必用尽,一点都不能留,莫要白白浪费殿下的心意。”
……
汀兰宝楼居于洛水最高处,楼之所见,南北百里,风云开阖。昭帝在群臣的拥蹙之下,立于栏边,极目远眺,大有睥睨天下之意。
而他的次女萧玉珧,正斜靠在崔皇后身边,嗲声作娇儿姿态。
“三妹当真可气,女儿怀疑她根本就是蓄意,候在那儿,好看我出丑。”
一旁侍女拈了颗晶莹剔透的马乳葡萄,细细剥了皮,喂到她嘴边。她张口吞下,仍是心气难平。
“我与郭丽妃二人,多年来太平无事,皆为自家姐妹,没得生气吵嚷,各退一步便罢。”
崔皇后生得雍容大气,颇具威仪。此刻她正端坐椅上,远眺眼前洛水的疏阔景致,不冷不热道。
萧玉珧不乐意,“母后,那三妹真真可恶!此番可不是我惹她,而是她先挑起事端,还对孩儿极尽酸讽。女儿吃了大亏,女儿不开心!”
言罢怒气冲冲转过身。
崔皇后的目光在某人身上停了一瞬,又将视线平平移过来,答非所问道,“那谢留行,你父既已赐婚,对方纵然家世不高,也是正经官宦人家。你休要再做多余之举。”
“母后!”
萧玉珧今日当真不明白。父皇和母后向来对她千依百顺,从不存在她想要而不得的事物。不过是个俊美的男子罢了。她从前也是要过那晔奴。身份如此敏感,父皇对此都睁只眼闭只眼,为何此番轮到谢留行,居然就困难重重了?
萧玉珧原对谢留行一见倾心。他于接风宴上饮到半醉,斜倚案几,长衫微乱,直如醉玉颓山。眸色迷蒙间,还竭力保持冷静自持,让她尤为心动。
——真想见到他如那晔奴般,满目荒唐、离魂失索的神情。
然而偏偏不可得!
这贪念一旦变成执念,最终便会催生恶念。
“母后是不疼孩儿了吗?!区区一个谢留行,为何不可,便如那晔——”
“莫要放肆。”崔皇后凤目隐怒,看向混不吝的女儿,“你要知晓,何为适可而止。若是再缠夹不休,乖张无忌,我当向你父皇请旨,驱逐你府中那些幕僚,再替你择好驸马人选,好好管教你一番。”
萧玉珧被训得还不了嘴,又担心母亲言出必践,玉葱般的纤指狠狠抠住郁金裙上覆着的软薄纱罗,几乎扯破。
崔皇后训斥完女儿,见她一脸不忿,话语也软了些。
“最近京中多事之秋,我与你父皇俱是心力交瘁——听闻那谢留行的未婚夫人是个病秧子。待事情平息,过得一两年,你想要什么,母后都会替你想到办法。”
这才哄得她面色稍霁。
而裴家棚子里,却仍旧僵持不下。
此番连裴家母女都来帮忙转圜,扶香却丝毫不为所动,几乎咄咄逼人。
“姜娘子先前已是领过赏,如今推三阻四,是不想承公主的情吗?好,好得很!这刺史夫人还未当上呢,已经不将殿下放在眼里。若是成婚,岂不要踩到殿下头上去了?”
沐燕心和春见着急地要代为受赏,被她狠狠一呸。
“这可是永兴公主的赏赐,什么阿猫阿狗都来争抢,当是肉骨头么!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又死死盯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姜非晚,“姜娘子,你还要拖延到何时!若是执迷不悟,婢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去禀报殿下和圣上皇后,请他们来定夺!”
沐燕心脚下一软,又要跪下。
姜非晚正要开口,却听见棚外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
“并非她拖延,而是在等我。”
棚内众人俱是一震。继而下意识地,都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
仲夏之月,万物方盛。
裴家的彩棚外,种了两株柳树,迎着熏风飘散如烟。洛水碧波荡漾,河中赛事如火如荼,两岸助威声如山呼海啸。
——所有最热闹的风景忽而都退得很远很远。
姜非晚略略昂首,望见复又穿上官服的年轻男子,微一躬身,步入棚中。
“在下谢留行。”
他端方施了一礼,而后目光平平看向面前的姜非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