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中盛传,上个月,那父母不幸双亡、流落街头的上官家孤女被新册封的太子刘焱纳入宫中,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
民间的流言传来传去,越发离奇。
有说这太子尚未册封时就把上官氏养在外面的,有说上官氏用了什么狐媚邪术,只用眼神就勾引了微服私访的太子、让太子一直念念不忘的,甚至还有说上官氏是自己潜进东宫向太子自荐枕席的。
最后一种说法太过荒谬,即使是八卦的京城群众,茶余饭后听了都要大笑摆手:“你当皇宫是菜市场,说进就进?谁不知道神武卫本领通天?一个孤女,哪里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潜进宫中去?就算进了宫,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他们倒是并不质疑故事里“自荐枕席”的部分。
大魏的当朝皇帝刘择昀正是女儿身,一向痛恨有人抓着女子“名节”说事,也就极恨抛妻弃子、通过娶妻寻求仕途之人。
刘择昀甫一登基便废《女德》《女训》二书,还勒令严惩了几个抛妻弃子的高官,因而,民间女子的束缚越来越小,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
何况,自女帝登基,大魏朝每两年便选拔一次女官,全国上下的高官贵胄也都开始请先生来家中教导女儿为臣之道、经世之学,恨不得女儿家都去多多交游,哪里还会要求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如果真有平民女子自荐枕席进了皇家,民间不仅不会鄙视她,反而会佩服她有本事。
上官家这个父母双亡、出身商贾之家的年轻女子,接下来的命运不是流落烟花之地,就是沦为乞丐、流落街头,要是这回没被太子纳进东宫,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去。人们议论道,一个将死之人为自己找到了这样的好出路,真是厉害。
时值正月,酒肆内热闹非常。
京城群众在八卦之余划拳行令、饮酒取暖,酒肆外却已有乞儿冻死在街头。
那曝尸街头的乞儿约莫才五六岁,路人看着他的尸身实在可怜,去街边铺子买了块好布,给乞儿盖上。
一阵寒风无情呼啸着吹走了那块布,也将一地白花花的纸钱吹到了尸身上。
这些日子,京中的白事太多了。
街道上已经狼藉一片,唯有冬日的天空,还是那样的澄澈凛冽。
同一片天空之下,东宫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天气可真好啊!”刘焱踏进东宫偏殿,由衷地感叹。
刘焱头戴黑金色束发冠,身着一袭狐青裘,里衬天蓝色云纹长袍,腰间围着一条鸦青色宽腰带。长袍的袖口和下摆以金线勾边,增添了几分华贵。
他毕竟还年轻,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一开心起来便行走地自如飘逸,腰间佩戴的莲花化生玉佩也随之摇曳。
春节将至,东宫里宫女如织,忙碌于添置年景,悬挂灯笼。风起时,梅香袭人,灯笼摇曳。
殿廊两旁壁画生动,绘的是五谷丰登与山川流水,每一幅皆工笔细腻,传神入画。
角落中,宫女们手持金剪,细心裁制年画与春联。笔走龙蛇,挥洒自如,这些年画春联,将贴于东宫每一个角落,以迎接新年到来。
刘焱步入殿内,见秋梦延手执彩纸,专心裁剪着窗花。
她头戴一枚素净的珠簪,将长发轻轻挽起,露出了颈项的优美曲线。
她的存在,比所有事物都让刘焱感到暖心。
自那次在朝堂作惊人之语后,秋梦延便居住在刘焱的东宫偏殿里,已有半月。
当时,她大胆地当着女帝和百官声称自己与刘焱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已经私定终身,还摘下颈上带的青白色莲花玉佩,举起给众人看,说是和太子的信物。
包括女帝、太子、云景明在内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秋梦延看过来,有的太监宫女顾不上表情管理,直接惊掉了下巴。
太子的惊愕中夹杂了一丝困惑,看秋梦延如此坚定,他努力搜刮自己的回忆,却找不到相关的证据,他简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坏过脑子,失过忆。
刘焱虽然从小倾心上官楚郁,但小时候性格害羞胆怯,从没对她说过这种话。那青白色玉佩也绝对不是他赠给她的信物。
秋梦延看得出来,太子明明有心回护,却不得不对她用刑,还要假装不认识她,做戏给大家看,此举不止是为了文武百官,更是为了让女帝对他放心。
女帝作为一国之君,太子的亲姐姐,也不会不知道秋梦延和太子是儿时玩伴,怎么可能需要云景明来告诉她。
女帝这番特意当着文武百官面前审秋梦延,除了确实怀疑她是妖物,于国运有碍,也是为了当众敲打太子,告诉他这当权的人还是她,切莫搞小动作。
秋梦延要活下来,要么是证明自己入宫有因,解释清楚入宫过程,让众人信服,这她当然做不到。
要么,就是凭着太子舍命力保,女帝虽然与太子关系有隙,但也会给太子面子留她一命。
可是,太子自身难保,又凭什么豁出去保她?
就算秋梦延真能被活着放出宫,听太子和云景明所说,上官家“突生变故”、“无依无靠”,不知道是何等凶险,她孤身一人在外,女帝若有心赶尽杀绝,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秋梦延若想破局,只有一个方法——把自己留在太子身边,而且要万众瞩目,被越多双眼睛盯着越好。
这也是秋梦止曾经教给她的道理。
秋梦延只有一万多个粉丝的时候,开始被人莫名其妙地造黄谣。
网上有人拿着一段剪辑的视频,说她做一个大网红的小三,那时她的所有视频下都是骂她的留言。
“人家谈了九年了,你去做小三,有没有心啊?”
“她是惯三了,起码三了一个足球队了吧,真不要脸!”
“是爸妈死得早,没教过你做人吗?”
“听说她真的是孤儿诶,没爹生没娘养,怪不得这么缺德!”
那时的秋梦延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看着评论区和私信里的污言秽语哭得眼圈通红。
秋梦止当时坐在沙发椅上,合上书叹了口气,云淡风轻地教导秋梦延,要是她继续做一个没人关注的小网红,不会有人接受她的澄清,合作方也不敢用她,这次公关危机足以扼杀她的职业生涯。
但是,如果秋梦延能借着这些谣言,利用公众的八卦热情把自己的知名度炒得极高,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商务合作和公众关注。
等到那个时候,秋梦延再拿出一个斩钉截铁的证据来打击谣言,就能彻底翻盘,成功自救。
简单来说,就是“黑红也是红”。
被越多人关注,她才会越安全。
秋梦延跪在朝堂之上,眼角泛红,泪水在眼里打转,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
这次,为了活命,她要如法炮制。
秋梦延担心自己和太子被人分头审问拆穿,想着尽早坐实,便立即摘下脖子上的青白色莲花玉佩,高高举起。
“民女与太子殿下曾以此信物月下盟誓,却一直未曾等到殿下归来,做妻子的担心殿下出了事情,又记得殿下曾说自己是宫中的画师之子,只好冒险入宫,无心冲撞陛下和太子殿下。”
秋梦延把重音落在“妻子”上。
秋梦延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
当着这么多人,太子若是应了,皇家不太可能真纳她为太子妃,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杀她。
太子若是不应......倒也不会比现在的局面坏到哪里去。
女帝叹了口气:“刘焱,这可是真的?”
太子一听自己全名,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被这个凶悍的姐姐揪着耳朵骂的时候。
太子有些犹豫地应道:“......是。”
女帝无语地盯着他:“那玉佩,也当真是你给她的信物?”
太子想到了什么:“是。先皇七年前禁臣弟出宫之后,臣弟还往宫外给上官姑娘寄过信,不过被杨总管悉数拦截了。这事,皇姐可以问杨总管!”
女帝瞥了一眼身旁的大太监杨正一,只见他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明鉴,确有此事。”
女帝登基五年,一大执政风格就是注重提振女纲、保护女子权益。跟她作对的大臣也基本都从此入手,试图捉她痛脚。
如果这次女帝杀了秋梦延,有心人大可以以此做文章,攻击她言行不一、草菅人命。
云景明温吞地说:“臣虽然不记得有此事,但想来,这儿女之情,当然也是会避着臣的。当年初相识时,太子和姑娘都是十二三岁,也正是民间少年少女初定婚嫁的年纪。”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十月有大流星如斛,坠桃止山,陈大人曾说这桃止山在京城之东,因而是指天降妖物,妨碍东宫,于太子册封有碍。臣原本也认同陈大人的说法,可今日见上官姑娘毫无妖物之相,倒有了另一个猜测。那桃止山一带正是赵国在我大魏的飞地,臣想,陨星一向是土地易主之象,结合民心所向,或许,此天象实则是指大魏应当攻打桃止山一带,使飞地易主,为我大魏所有。”
钦天监监正陈澜脸上挂不住了。
这叫什么事儿,他按例观星,按例上报,结果事情闹得这么大,本来就够操心的,这一个小小的保章正又冒出来捣乱,竟敢胡说八道、当众质疑他的说法!
还没等陈澜张口辩驳,女帝便高声说:“如此,下朝之后,便请裴将军来通天宫单独领命!”
她顿了一下,看向云景明:“云卿也来。至于上官姑娘和焱儿,既是两情相悦,朕一向通达,当然不会阻碍。只是裴将军尚未出兵,妖物之说还未完全破除,上官姑娘也还在守孝期间,就让她暂住东宫偏殿,不赐封号,等尘埃落定再议。”
女帝挥手:“杨正一,送上官姑娘去东宫,派几个可心的下人服侍。”
重音落在了“可心”二字。‘
杨正一机灵得紧,女帝没有明说,可是杨正一心里明镜儿似的,太子怎么可能真的纳一个无父无母、形迹可疑的民间女子为妃呢?只不过是先关着她罢了。他立刻跪下接旨,盘算该找多少人能才把这上官姑娘牢牢看住,让她插翅难逃。
陈澜在一旁战战兢兢,不知道作何反应,看着女帝没有说到他,松了口气,猜想自己可以蒙混过关了。
女帝威严的声音响起:“陈澜?”
陈澜大吃一惊:“陛...陛下?”
女帝平静地说,甚至不曾看陈澜一眼:“陈卿任钦天监监正十年有余,念在年岁已高,朕许你...提前致仕,以享天伦之乐。”
陈澜麻木地跪下去磕头谢恩。
他不是没想过,女帝登基,必然会清退于她无益的朝中官员。
可是,女帝上位之后一直都没有动他。他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且于社稷有功,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才放下心来,逐渐懈怠。
却没想到,安稳了快六年,也轮到他陈澜告老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