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满是胡茬的大汉提起一包六罐啤酒放到收银台上。十八岁的店员接过、扫描，面无表情报出一个价格：

    “48元。”

    顾客麻利付完钱，拿起货物时不由得又多看她一眼。

    倒不是因为她的面容年轻姣好，而在于那双眼睛——实在是过于空洞，如同不起波澜的枯井。

    让他感觉店员并没有在注视着任何东西，只是一具听从指令的空壳。

    真奇怪。

    顾客如是想着，摇摇头把这无厘头想法抛之脑后。走了。

    “12元。”

    “5元。”

    “203元。是否需要袋子。”

    ……

    店员小姐继续如AI一般机械性地报出一个个数字，圆睁着的眼眸澄净如琉璃，里面却没有任何神采。

    这种情况持续数小时，直到她傍晚七点钟下班为止。

    米米解下叠好员工服放进抽屉中，像是发呆似的杵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便利店里人还不少，她缓缓穿进人流穿过一排排货架，从冷藏柜里无声无息拿走一盒鸡胸肉饭。

    “18元。”

    米米报出今天最后一个数字，她的晚饭价格。

    紧接着有人接上她的话：

    “又买这个啊，小米。你已经连吃了两年这个鸡胸肉便当了，从来没有换过样。”

    “嗯。鸡胸肉便当，健康，适合米米。”

    这女孩说话时不说“我”，而是自称自己的名字，显得整个人怪诞且幼稚。

    她说话的语序也怪异得很。即使是再惜字如金的人，也绝不会像这样把长句子变成一个个分散的词语蹦出来。

    并不是有意为之。以米米目前复健的语言水平，能对熟人说出准确表达她意思的几个词已经不错了。

    所幸听她说话的人并不嫌弃她。上了年纪的老板叹了口气：

    “倒不是说不健康。一直吃冷饭是对身体不好的呀，虽然你个子也长得挺高了，但实在是太瘦啦。”

    “不管是自己做还是去餐厅里，好歹要吃点热饭呀。”

    自称“米米”的女孩点点头，仍是目光空愣地感谢道：

    “谢谢您，米米知道了。”

    说罢轻轻开门离去。

    发已半白的老板扶着收银台，久久凝望她远去的背影。

    一只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碰上他肩膀。是楼上常一起喝酒的老朋友。

    “治田，不是我说。你怎么招这种怪人做你员工，你知不知道她——”

    接下来的话题不宜在公共场合大声讨论。猛地意识到这点后搭讪者急忙用手捂住嘴型，压低声线：

    “……杀过人啊，杀的还是……呃，罪过罪过，不能再说了。这种人法律判她无罪没把她关进牢里也就罢了，你难道还可怜她？”

    治田摇摇头，不再言语。

    深秋已至，雾霜在叶片上凝结，今日温度较昨日又下降不少。干黄枯叶贴地盘旋，勾勒出秋风轮廓。

    拎着鸡胸肉便当的米米走过一条热闹非凡的小街。黑色短靴踩上枯叶，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响。

    小街上有贪玩的孩子架起长梯，像猴儿一样窜到树上挂上自家成串的小彩灯笼。树下摆桌烧烤的人们畅饮啤酒大声喧嚷着。他们把切好的羊腰和牛肉放到炭火烤架上，羊腰漂亮的肉色切面爆开，冒出滋滋油花。

    米米立在树下仰头看了那孩子一会，等他爬下梯子后转身离去。

    小街过后是已结束下班高峰期的大道。大多数人已经赶回家和家人团聚吃饭，电视里播着七点档的动画片；小部分人留在热热闹闹的小街上和朋友乐作一堂。大道上稀稀拉拉几辆电瓶车经过，空留一串马达发动的余响。

    鉴于年久失修、线路老化，这一侧道路上的路灯只剩孤零零一盏。融融的灯光下，一个着驼色大衣束着低马尾的妇女屈膝略微蹲下身来，全神关注着她那正兴高采烈抚摸着什么东西的幼小孩子。

    母亲目光中满是慈爱。

    米米不动了，隐于一抱粗的梧桐树后默默注视着他们。

    孩子抚摸着的是一只看不清物种的毛茸茸动物。说是猫，又似乎不像猫。它的头和身子都圆润无比，四肢也比一般的猫略粗一些。体型大却不显肥胖，看上去圆圆茸茸的蛮有分量。

    它躺在地上的姿势也绝非凡猫能躺出。类比作人，大概是右手搁在身侧，左手撑在耳旁，就这么侧躺在地上……颇有一番豪放意味。

    这就是那对母子能看见的全部了。

    否则他们绝不会忽视它身后那足有路灯高的张着巨口咬向二人的庞大“背后灵”。

    “等一下——”

    米米忙从树后走出。这话说得晚了，白色的庞大灵体抻直了脖子向前探去，只一口就已把母子二人从头到脚整个吞入！

    但……似乎也不是完全吞入？

    随着它仰起脖子做出“吞咽”动作，母子二人仍好端端留在原地。

    看来它刚才咬走的，并不是人的□□。

    “妈妈，那个姐姐刚才好像叫我们了。”男孩听到她阻止的话语，忙拽着母亲扭头看向米米。

    女人也疑惑地看过去，“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那刚刚惊扰了他们的陌生姑娘却作不出回答。她在原地站了半天，连一句清晰表达她意思的话都说不出口。于是乎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下这么一句：

    “别靠近它，有危险！”

    就在她伸手递上本子时，妇人却匆匆往后退了一步。望向她的目光带有怀疑、忌惮，更多的是警惕。

    这人太不正常了，哪有人叫住别人半天却什么都不说的？不会是什么精神病吧？！

    “姐姐，你穿得好少哦，你冷不冷？”

    男孩欲上前，母亲却拽住他的袖子捂上他的嘴。随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带他离开了此处。

    逐渐远去的教训声顺着风飘过来。

    “下次在路上碰见这种叫住你的陌生人千万别理，万一是坏人该怎么办？”

    “可是姐姐看着不像坏人……”

    “叫你别理就别理！”

    ……

    直至消失不见。

    街道上没有人了，徒留下米米跟那用背后灵“吃人”的小猫独处着。

    寒风吹动她的头发，似乎吹得路灯都闪了闪。

    米米缓慢踱到路沿上，轻轻坐到猫身旁。圆头圆脑的猫舔着它白白茸茸的爪子，米米抱上膝盖安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爪子舔干净后，猫跳上米米膝盖，揣着手窝进了她怀里。

    “哦呀，又是一个需要治愈的可怜孩子。小人类，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最高温度不超十度的深秋里这女孩只穿着单薄的衬衫。袖口翻折到胳膊肘以上，露出的小臂被冻得通红。

    但这不是重点。

    米米低头看猫，才发觉它脸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笑容。它似是在微笑，紧闭起的两眼弯弯，毛茸茸的唇吻扬起弧度；但又似乎并不是在微笑，你不能从它的表情中读出任何情绪，这仿佛只是它天生的面容。

    “不要着急，现在说不出话也不要紧。别人听不见你的心声也不要紧。”

    猫咪也并没有张嘴，这是米米自内心深处听见的。

    “喵能听见小人类的心声。可怜的小人类不会说话，不能跟同类交流，喵就用心声跟你交流吧。放心，不该听的是不会去听的。”

    “小人类，你叫什么名字？”

    米米应道：

    “米米。米米的名字叫作米米。”

    “咪咪？”

    “是小米的米。”

    “咪咪，你家长怎么给你取了一个猫一样的名字？”

    “……”

    米米不说话了。她打开饭盒，撕开里面一整块的鸡胸肉分给微笑小猫。

    “喵不吃小鸡小鱼这种蛋白质喵。喵不吃动物也不吃植物，小人类做的猫粮喵也不吃。”

    但胖猫还是把米米手上的鸡肉全都吃掉了。它似乎已经饿了很久，无论是刚才“吃人”还是现在吃自己根本不吃的东西，都狼吞虎咽的。

    “那你平常都吃什么？”

    “吃人呀！像刚才那样年纪小小的小人类肉质很鲜嫩，是最好吃的。旁边的大人类已经错过能食用的最佳阶段了，不过也还能入口。”

    “那米米的肉一定很难吃了……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我。”

    “嘿嘿，逗你玩的。”

    猫转过头来，微笑着面向她。

    “喵才不会吃掉可爱的小人类呢。尤其是眼睛黑黑的米米。”

    女孩打开手机对着屏幕看了看，平静地说：

    “世界上有很多人的眼睛是黑色的，但米米的不是。”

    是和发色一样的淡黄色。

    而且到目前为止还很澄清，没有一丝污浊。

    “小人类的视野和喵的不一样，看不见很多喵看得一清二楚的东西。在喵眼里，大多数小人类的眼睛都在逐渐变得污浊。”

    花猫从她大腿上直立起来，将白爪贴到她额上。一只缩小版的光芒小猫顺着它的前臂跑进米米的身躯。

    “嗯……真是棘手。”

    “这跟那只大咪咪，是同一种东西？”

    猫将前爪收回，拿头顶蹭了蹭她的脖子。

    “不是呦，这个只是一个小治愈术。就把它理解成魔法吧。

    喵给小人类用魔法，小人类就会得到治疗产生喜悦，眼里的污浊就会消失。喵用那个大猫猫把他们散发出来的喜悦啊呜一口吃掉，魔法就会变得越来越厉害。”

    米米向下瞅瞅：

    “摸人类和让人类摸，就是猫治疗人类的方式吗？”

    正笑眯眯蹭着她的猫：

    “是呀，小猫的皮毛软乎乎的，给路过的小人类摸一摸就可以把魔法传递给他们了。有时候连魔法都不用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了喵。”

    “那米米也……”

    这句话即使在心里也没能完全说出口。

    那我也能得到拯救吗？

    咔

    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一道裂缝。

    “唉，光靠路人摸摸效率还是太低下了，喵就快要被饿死了。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吃饱的日子呢？”

    “要是有什么地方能让喵吃饱饱就好了……呜，要去继续努力觅食了。今天不能再吃到一份喜悦的话，明天就要醒不过来了。”

    不给她反应的时间。说罢，上一秒还在撒欢的猫咪毫无征兆地收回大小猫，下一秒就扭扭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