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坐在小会议室里，面前是看不出什么心情的陈霜。
本来以为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没有想到晚饭后教练约她聊聊。
夏季有点忐忑。
教练不在训练室跟她说，而是来到会议室，感觉是要批评她？
合同都签了，又没有替补中单，她应该不至于去守饮水机吧？
陈霜看起来总是懒洋洋的，没啥情绪起伏，万年顶着乱糟糟的卷毛穿着T恤大裤衩，经过多日的相处，夏季大概了解陈霜是一个多随便的人，他看起来从来不会生气。
就算陈霜发火了，她应该也没啥好怕的。
许多念头转来转去，夏季只好端起杯子，作出一副认真喝水的样子。
陈霜把夏季心不在焉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的样子误认为了乖巧，殊不知她此刻的脑袋里转动着许多的想法。
而陈霜自己其实也满脑子都是——
喜欢的选手正在乖乖地坐着等自己说话！
好乖！
感谢他强大的肌肉控制能力和云淡风轻的个人特色，不至于过于失态。
有钱真好，感谢爸爸妈妈和老姐，谢谢你们的赞助。
感谢愚蠢的LDG。
“其实在你打职业之前，我就认识你了。”
想了无数个开场白——
教练立威式：“新版本强势的那几个英雄，最近排位练得怎么样了？”；
开门见山式：“有被昨天的比赛影响到心情吗？其实不用太在意。”；
坦诚布公式：“队员们很关心你，让我来听听你的想法。”；
春风化雨式：“在基地吃住都还习惯吗？我记得你老家不是这边的。”
……
最后竟然是没忍住，话从自己嘴边溜了出来，想要剖白自己的心意。
夏季第一次认真听陈霜讲话，才发现在他看似标准的普通话里，藏了点绵软的南方口音。
啊？之前就认识吗？
“不太记得了……”
“我上大学才开始打复仇者，你的ID最开始叫「你季姐丶中路第一」对不对？后面又改成了「Season」。”
苍天啊，夏季她年轻时取的中二ID，怎么会还有人知道！
转念又一想，夏季目光一凛，面前的这个年轻教练竟然还是大学生，可以说是竞圈瑰宝了！
“那你是？……”
“我的ID是随便一串长长的CSCSCS。你肯定不记得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连续排到了三把，三把你都把我杀穿了。”
“不好意思……我打游戏很少注意对面的ID。”
“其实我平时也不太在意的，但是那三把比赛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印象十分深刻。”
夏季又赶紧表演认真喝水，完蛋了完蛋了，原来在入队之前就得罪过教练。
为什么扣一扣老板要说陈霜是她的粉丝？不对劲！
“在接触到复仇者这个游戏之后，我觉得自己很有天赋，跟爸妈说想要去打职业，他们就说，两个条件，首先我大学得先毕业，其次我得能打到这个游戏的最高段位，就支持我去打比赛
那天晚上，本来只需要赢一场，可能零点结算之后，我就是王者了。”
夏季发现陈霜看起来应该是一个连表情都懒得做的人，导致她现在完全分辨不出这家伙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些话的！
生气？记仇？无语？释然？
排位嘛，匹配到什么样的队友对手全凭运气，队友又必不可能都听指挥，发生一些连败惨案也是人之常情，夏季不认为自己阻挡了陈霜通往职业之路。
毕竟事实就是陈霜已经成为职业选手了。
“那你后来是什么时候上的王者呢？”
“后来没过两天就上王者了，但是没想到的是，我姐竟然又跟爸妈说韩服的排名更加可靠。”
所以陈霜又吭哧吭哧地，挂着加速器，花了另外一段漫长的时间，在韩服打上了王者。
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职业选手。
陈霜没有告诉夏季的是，他注意到她，绝对不只是因为被她打穿三把的惨痛记忆。
在排名差不多的玩家之间，反应速度和操作不会有天壤之别，事实上很多操作也并非看见对面动向之后的即时反应，而是一种预判。
这预判来源于经验，来源于对敌方意图的判断，来源于对走位、兵线、视野等综合信息的考量，所以在对方关键技能释放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躲闪的准备。
可是夏季让人难以判断。
她没有多余的走位，没有炫技的摇头抖动，没有前后的试探，没有亮过表情。
有时当你刚察觉到她的意图就已经为时已晚，有时你清楚明白她的意图却无法反抗。
她就像一段完美编写好的程序，高效、精准、干脆。
虽然陈霜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时候，他笃定夏季使用了一些肮脏的辅助手段，也就是说……
她一定是！开挂了！！
他带着晋级失败的愤懑和维护游戏环境的正义感每日追踪她的排位记录和游戏自动截图，甚至想办法旁观她的整局排位视频，试图寻找出一些罪证。
自然是无功而返。
可是陈霜却对这个陌生的“季姐”逐渐熟悉起来：
她习惯的D闪，她喜欢的英雄，她爱出的装备……
她今天连胜了，看起来心情不错，打到深夜。
她今天连败了，去打了好几把大乱斗泄愤……
出新中单英雄了，她不喜欢？怎么还没开始玩？
她今天老是补位，最后在别的位置也玩中路英雄，看来是烦躁了。
等下？她真的是女孩子吗？不会是个抠脚大汉吧？
彼时陈霜甚至不知道这个季姐高矮胖瘦年龄几何，但是和她保持着微妙的单方面网络情缘。
他认为自己是在向优秀的野生中单学习。
季姐操作好，出装也很有一套自己的理解，只可惜季姐不做主播。
后来，他看见她的账号开始和一些青训选手开自定义房间比赛，他顺藤摸瓜地查到她就是夏季Season，UT青训的天才小中单，比他还小，还没满18岁。
还有很多可能。
在夏季以为自己众叛亲离、寂寞无名、咬牙想要被人看见和认可的那些孤独岁月里，其实有这样一道玩味又期待的目光，一直默默注视着她，陪伴着她。
“那为什么退役呢？”夏季这么问道。
“不想打了就退役了呗。”
“那又为什么不想打了呢？”
“嗯……也就是打着打着，觉得这样太累了，平时自己得训练，训练完了还得参加教练组的会议和讨论，比赛的时候也要在意很多东西，就不太像一个选手去赢得比赛的方式，更像是教练，干脆就只当教练了。”
“那你自己呢，是更喜欢做选手还是教练？”
陈霜随便地糊弄了两句：“哪有人真的一直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呀，肯定是做选手的时候就想当教练，做教练的时候羡慕选手。”
“可是……你这么费劲才得到父母和姐姐的认可……才能打比赛……”
“也没有很费劲吧，我爸妈一直很支持我的各种决定，关于段位的要求……可能是考验我是否只是一时兴起吧。”
“啊……”
夏季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确实是很矜贵，很受宠爱的样子，说话时嘴角下面那颗浅浅的痣总是跃动着，连乱翘的卷发都隐隐好像在透露着未经社会捶打的不驯服。
“如果是我的话……”夏季还不太习惯这么袒露自己的内心想法，话脱口而出之后又有点迟疑，艰难地摸索着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努力去证明，我只要打比赛了就能打得很好，自己这种独特的选手也可以一直很好地赢下游戏吧。”
这种话说出口夏季都觉得有些好笑，不只是性格的差距，还有他们过往的种种经历，才塑就了他们截然不同的选择。
很难想象陈霜会需要努力地去证明什么，就像很难想象夏季会不在一条她认定的道路上走到极致一样。
所以就没有这个如果。
陈霜向来豁达，继续当选手也好，转职当教练也好，在他心里没有对错之分，不过是一种个人选择。
他今晚也稍微放纵了自己的小粉丝心态，好奇地问夏季：“你是为什么一直玩复仇者的呢？”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条理清晰的一二三四，硬要说起来，那么多种moba游戏，只有《复仇者》在竞技性和娱乐性之间处于一个让夏季觉得很适合她的点。
夏季就是直觉型选手，玩什么英雄、出什么装备、打什么游戏，全凭多次尝试之后找到最舒服趁手的那种感觉。
她想到一个理由：“复仇者的设定我很喜欢。”
复仇者之所以叫复仇者，就是因为每个角色背后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各个时空里心有不平的英雄会受到这片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叫作“寂静之地”大陆的召唤，他们在这里寻觅、探险、思考、练习、合作、对抗，有获得也有失去，终有一日也是要走出去，完成自己的复仇。
背景故事也还在一直更新着，不时会有新的英雄加入，也有一些老英雄被删去，被官方安排一个走出大陆之后的结局，而结局也并不都是圆满的。
夏季最喜欢的英雄角色，原型是鮟鱇鱼。
这个英雄的故事背景并没有那么苦大仇深，主要是官方用来搞笑和整活的。
自然界中，鮟鱇鱼的繁殖方式很独特，雄性出生后会附着在雌性身上，甚至慢慢地融为雌性身体的一部分，共享雌性身体的血液循环，而自己除了生殖器官以外的部分都会停止发育。
游戏里的鮟鱇鱼英雄就是巨大的雌性鮟鱇鱼身上附着着她的小小童养夫，可是这只鮟鱇鱼随着老公长大而对他逐渐感到厌烦，想要摆脱他，因为怀着“妻子的复仇之心”，便被召唤进了这块大陆。
在游戏中，两条鱼还经常斗嘴，台词里面加入了很多关于吐槽婚姻和男人的梗，总是把夏季逗笑。
既然夏季是因为复仇故事所以喜欢这个游戏——
陈霜突然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你知道吗，我们队伍里面其实也都是复仇者，绝对会被寂静之地召唤的那种！”
夏季想了一圈队伍里的选手，感到十分惊异：“想不到刘悦竟然也有沉重的往事吗？”
陈霜磨了磨牙，可恶，怎么说这话的时候偏偏漏掉了卡古拉桑，卡古拉桑好像永远是个例外。
“只有她没有好吧，刘悦就是无忧无虑快活的小女孩。”
无忧无虑快活的小女孩刘悦适时大呼小叫地出现，也不觉得教练和中单的单独谈话会是什么要紧事，催着夏季下楼看工作人员刚刚剪出的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