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序章:末路

    猛风飘电黑云生,夜半潇潇骤雨。

    世事漫随流水,掩不住密林之间窃窃私语:

    “听说雅剑暮回舟,十几年来无人能围杀成功,就凭咱们几个能成吗?”

    “怕什么,他都杀了一路不停,就算再厉害,耗也该耗死了吧?”

    忽闻一阵马蹄声近,黑衣人齐齐闭了嘴。

    密林深处,暮回舟白衣似影,赶着马车疾驰而过,遍地凌乱辄痕,混着雨迹雨水,腥味碾入泥心。

    乍然一声巨雷之响,如山石崩裂!

    辕马一声惊鸣!

    马车急刹停住,震得马车内父女二人猛一颠簸。

    年方八岁的女孩阿酉慌张抓来纱布,还不懂什么医术,只模仿着记忆中大人的样子,胡乱按上父亲元酌的伤口,却只能见那血红不断涌出,经颠簸更加鲜亮刺目,急得不知所措,泪珠止不住的掉。

    “不怕,爹没事。”元酌宽厚的手掌揽过小阿酉,护的更紧了些,平静对外面的人道:“回舟,到哪里了?”

    暮回舟压了压斗笠,

    “落雁林。”

    雷声之后,闪电交加,映照林间闪烁天旋地转,从林中窜出纷纷羽箭,直逼马车。暮回舟手指一动,雅剑剑身亮出二寸,寒光折射雷光,恍若避开雨雾。

    箭将至。

    剑出鞘。

    瞬思间,羽箭与雅剑碰撞交错之声,元酌叹:“落雁林,若非有雨,倒是好景色,适合安葬。”

    箭声无。

    剑收鞘。

    马车之外,周遭皆是被击落的折箭,暮回舟长身玉立,“你都说一路适合安葬了,咱们不还是到了这里?”

    元酌摇头,摸摸阿酉的脑袋,轻轻擦去眼泪,虽其身量高大强健,那眼神与动作却极为温柔,“人在末路,总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此面对绝望时,心里多少会好受点。”

    夜雨连绵,暮回舟斗笠之下浮现一丝轻笑,“看来要让大哥失望了,暮回舟的剑,为守希望而出,专破绝望之风。”

    言谈间,数道黑衣人影跃出埋伏点,围住马车,为首之人刀指暮回舟,“久闻雅剑大名,如今若因疲战败在我等无名之辈手中,未免可惜,但若能识时务……”

    “你太自信了。”暮回舟直接冷声打断。

    轰然雷光使得斗笠之下间断骤亮,嘴角还未尽与人说话的笑意,却附在有些疲倦苍白的脸。

    黑衣人感觉自己好像被侮辱了,当即下令齐上,落入雨声更加喧嚣。暮回舟眼神丈量距离,翻手挽剑,沉重叹气,“无冤无仇,何必送命。”

    “杀——!!”

    雨水冲刷,随雅剑卷入剑风,似卷起巨浪,巨浪中,刀光剑影,叮当作响,暮回舟剑法百转千回,身形变化,几番掀起泥泞,却如泼墨,点水绽开,似雨中落花,数道回弹来者,皆是精准击中穴位。

    不出片刻,绮丽剑光收入鞘中。

    没有血光,没有人死。

    只是都倒地不起,无法动弹。

    黑衣人们个个面色惊恐,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此前只是耳闻雅剑厉害,直到方才面对面领教过暮回舟之招方知,对方要杀自己万分容易,只要那招式力道再重一分,便必死无疑。本欲赴死之心、却得以保全恍若新生,才不由得切身明白江湖那么多人敬重雅剑暮回舟的原因——一是剑法,二是仁心。

    身处绝境,仍能持本心不易。

    伤而不杀,比直接杀人更难。

    “回舟,辛苦你了。”林中恢复平静,元酌未出马车,听闻剑声也料得遍地杀手未亡,苦笑,“这么多年,咱们兄弟五个殊途,只有你还和当年一样。”

    “若不陷入泥潭也能顺应世道,谁又真的想与初心背道而驰呢?而我如今,也已接近绝路,”暮回舟一顿,握剑的手紧了紧,“若有必要……”

    “不必。”

    “总之,大哥无须担忧。”暮回舟扭头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欲让人看不清疲惫脸色。

    “你气息不稳。”元酌虽然重伤,但耳朵依旧灵敏。

    暮回舟转身甩了甩灰白的衣摆,试图转移话题,“可惜,沾了不少泥泞。”

    乍然,高林深处忽有声音四起:

    “放心,待你入馆,默门会给你整理仪容的。”

    这声音由内功发出,不辨男女,回荡四林之间,足见功力之深。

    “又来?”暮回舟立刻抬起剑,护住马车,“默门自诩兼爱,却如何容不下两个外族人!”

    “非是我默门不容,而是鬼蜮之女,于世不容!”

    话方落,四处忽有刀气凌厉袭来,暮回舟当即雅剑横在身前,挡下此招。再一回身,那默门人已现身马车之侧,与暮回舟不过五步距离。

    “好快的身法。”暮回舟惊叹之余,警惕看着那默门之人动作,黑纱遮面,衣衫刻意多穿了几层,完全掩盖了身形,而手中之刀也是极为平凡的刀,是在有意隐藏身份。

    莫非是熟人?暮回舟剑指那人,“你是谁!”

    默门蒙面人不语,一刀划裂车帘!

    那距离太近了,暮回舟不敢轻举妄动,握紧雅剑,时刻准备出招,却见蒙面人躬身起手,尊重道:“鬼主,请吧。”

    马车内短暂的沉默后,元酌探出头来,与暮回舟眼神短暂交流一瞬,抱着小阿酉跳下马车,刚把小阿酉放到地上站稳,蒙面人便右手一刀刺阿酉!一个呼吸之间,元酌用最后的功力,迅速一手抽刀挡下蒙面人,另一手将阿酉向暮回舟方向一推,大喊一声“跑!”

    同时蒙面人反应迅速用左手出招刀风袭向阿酉,暮回舟当即上前几步抱住阿酉一个翻滚挡下此招,再一个翻身推开阿酉,自己挺身袭向蒙面人而来。

    霎时,蒙面人虽看似受制,然而面对一伤一疲,毫无难度,手上刀法狠厉,对掌几下便打落元酌之刀,一脚踢开元酌,同时徒手抓住紧接而袭的暮回舟之雅剑,不顾手上鲜血淋漓,接劲将暮回舟迎面制住,转身一个肘击击向暮回舟喉间,逼得暮回舟一个泄劲,便掉下了雅剑。蒙面人不关心二人如何,就要再追阿酉而去。

    阿酉方跑了几步,回头就见元酌口吐鲜血被打倒在地,顿时慌了手脚,跑也不是,回也不是。

    却见暮回舟反应迅速,不顾自身伤痛,在倒地之时又顺势一张拍地、翻身跃起、腿脚踹向蒙面人,蒙面人猝不及防,抬臂相挡,连连后退几步,抄起刀招一击,暮回舟侧身躲开,蒙面人趁机与之拉开距离。

    阿酉还是回到了元酌身边。

    暮回舟也趁机重拾雅剑,挡在元酌和阿酉身前,“阁下若再相逼,那么雅剑首次饮血,便是落雁林。”

    却闻蒙面人忽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半辈子了,若真能见雅剑饮血,也算得见一奇观。只是今日,这孩子必须死。”

    暮回舟一怒,剑锋骤然生辉,释出威压,草木俱裂,“真以为暮回舟不会杀人吗!”

    “拭目以待。”蒙面人语气不屑,后退三步,掌间一转,手掐刀诀,横扫剑锋,炫目而出,一片通明,数道刀影落下,却未袭人,而是分散各处,似有列序。

    元酌:“好诡异的阵法……”

    暮回舟:“我曾听三哥说过,有一种默门刀阵,只针对酆都鬼蜮有效,难道是……”

    暮回舟大惊,心知自己早已体力不支,没有真气再支撑雅剑纯粹招式以对抗,便反手将雅剑划向自己手臂,让几滴鲜血浸入雅剑之中,以纯粹的血肉精气代替真气灌输雅剑之力。

    雅剑染血,血管大作,悬空离手,暮回舟全然不顾元酌阻止,剑指操纵,双手引决,血色顿黑如墨,如卷浪风起,挡招而出,霎时天地骤亮般,神秘人数道刀影尽数归于一刀,劈向元酌父女。暮回舟剑指再催,雅剑运转,剑光四溢,如入结界,乃是雅剑绝式,直拦蒙面人之刀。

    刀与剑碰撞,形成巨大冲击。

    暮回舟正全力抵抗,突然背后一箭惊痛!一口鲜血吐出。

    暮回舟愕然回头,竟然是之前自己击倒的黑衣人之一,大概是因体力不支而导致其恢复快了些,悄悄爬起来之后竟然是一箭射向自己!狠狠刺透骨与肉,贯穿而出。

    谁也没有发觉这个不起眼的黑衣人,元酌也愣住了,费力起身要来助暮回舟,却被暮回舟一声制止:“别过来!这箭……有毒……”

    暮回舟来不及多言,全力提气,守护背后元酌父女,蒙面人却不知为何不愿再僵持,一错身,像是故意般的,刀光绕开暮回舟与元酌父女,袭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当场毙命。

    暮回舟忽就有些莫名的预感,“你到底是谁!”

    蒙面人不答,紧接着刀势再起,趁着暮回舟重伤无法支撑,打向阿酉,元酌功体几近油尽灯枯,动弹都费力,只能死死抱住阿酉,以身相护,眼看危机之时,忽见一道紫光窜入林中,又是一箭乘风,刺向刀光,化解了这一招,立在元酌之前,翻起一阵香风,暗下威压,竟是一下子逼退蒙面人好几步。

    “对不住,我来晚了。”季生锦清亮嗓音方落,人也翩然踏叶而至,来到暮回舟身边,先给了暮回舟一粒丹药服下。和她一路来的,还有轻功踏至的一名少年公子风弘野,约莫十二岁左右模样。

    “来了就好。”元酌微微松了一口气。

    “你伤的太重,最好别乱动,需回西沙慢慢救治。”季生锦吩咐那少年道:“弘野,你将他扶上马车,带上这孩子,只要回到西沙境内便无恙。”

    说话间,暮回舟自我调息,勉强支撑起力气,与季生锦站在一起。

    另一边风弘野得令立即点头,向元酌简单一礼,“晚辈是沉沙门的风弘野。”

    元酌点头以应,随风弘野蹒跚走向马车。

    就在二人做好善后让元酌父女安全离开、注意力全然在蒙面人这里之际,突然,一神秘人以极快速度窜出,杀向紧跟在元酌背后的阿酉!

    “阿酉!!”

    阿酉脑子刷的一白,霎时只感到父亲的气息扑面而来,紧紧抱住了自己,一如往常温热。

    “爹——!”

    “怎、怎会……”神秘人见状,竟是退后了两步,没再向阿酉袭击,同时风弘野就近也举起了剑,季生锦和暮回舟皆闻声而来,怒视神秘人。

    气氛紧张却莫名其妙,神秘人与蒙面人竟是都没动手,愣在原地,片刻,蒙面人怒而抽刀冲向神秘人,竟是蒙面人与神秘人突然对打了起来!

    “阿爹!阿爹!”这边阿酉慌张喊着,慌乱捂住元酌的伤口,暮回舟强撑着一步步来到阿爹身边,欲为元酌输入真气。

    “算了……”元酌扬扬手推开暮回舟,“我一路带伤,早该死了,苟延残喘至此,已经算是命大。而你虽遭重创,却有活命机会,何必浪费给我。”

    暮回舟:“放弃可不是你的作风!你不是还要和寒兄和好吗!你不是还要给阿酉找娘亲吗!”

    元酌:“这一刀,是我应得,附耳来……”

    暮回舟虽是不解,却也附耳而去,元酌有意不让身边的阿酉听到,用极小的声音道:“溅雪刀法,他是阿争,别让阿酉报仇。”

    阿争?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难怪!难怪!暮回舟只觉脑子轰的一声。

    阿酉全然没听见二人说了什么,只哭着拽暮回舟的衣衫,“暮叔叔,你救救我爹吧!”

    “阿酉不怕,阿爹只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了。”元酌轻轻拍拍阿若的头,温和道,“你不是说一直想找个阿娘来疼你吗?”元酌费力抬抬头,指了指正在季生锦,“今后,她就是你的阿娘了,你一定要听她的话,这是爹唯一的要求。”

    季生锦一边翻着药包止血,红着眼睛怒道:“你最好自己照顾!你要是交给我,我就把这个麻烦玩意儿放养在西沙大漠里,被沙埋,被狼吃!”

    “听到这话,我就安心了。”元酌扯扯嘴角,勉强凑出一个弧度,一如多年前的老友谈笑。

    阿酉使劲摇头,“我不要阿娘了!我只要阿爹!阿爹!你是不是不爱阿酉了!”

    元酌用尽力气支撑开双眼睁着,十分不舍的看着阿酉,想要多看几眼似的,细细抚摸阿酉的脸,“阿爹爱你,很爱你,可阿爹太傻啦,没有能力为你留住阿娘……也没能……为你留住……自己……”

    声音渐轻,元酌的眼终于撑不住了,蓦然失色无光,抚摸阿酉的手与合眼时的最后一滴泪,重重垂了下来。

    这泪,

    太重了。

    神秘人与蒙面人又突然停止了打斗,看向这边,似有悲痛,却未曾上前一步。

    “是你害死了阿爹!”阿酉突然清醒一般,抬头眼中燃起仇恨,搬起元酌身侧比自己还身子还长的重刀,就要冲向神秘人。

    “阿酉……”暮回舟在身后立刻拉住阿酉夺过重刀,却说不出一句阻止的话。

    “暮叔叔你放开我!”阿酉在暮回舟怀里大哭大闹,“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要杀阿爹!”

    “够了!”神秘人忍不住厉声怒吼道,“从来没有人打算杀你爹!我们只打算杀你!是你害死了你爹!”

    “住口!”季生锦怒斥,“弘野你先带阿酉回去,这里就让我会会他们!敢欺负到元大哥的头上,也不问问十年前的江湖是谁做主!你们完了!”

    说罢季生锦腰间一动,一鞭子狠狠抽打地面,掀起尘沙,轰然击倒半片林木折断,同时与对方二人打在一起。

    风弘野按照季生锦指示,就要拉阿酉离开,阿酉却死活不愿,只抓着元酌的尸身死死不放,风弘野直接骂道:“生者才有路!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识大局,只抱着个死人哭!”

    阿酉就是不放手,“中原有神医叔叔,我认识的,他能救阿爹!我要回去!我不去西沙!”

    风弘野见状也不劝了,直接上手,拽着阿酉的胳膊就要用蛮力带走。阿酉气急,看着面前抓着自己的手臂,直接上牙就狠狠咬了下去,一下子咬的风弘野大叫起来,偏要较劲,“你咬我也不放!除非你放手!”

    阿酉一样较劲,牙齿狠狠咬死了力气,就是不放手,直到感觉阵痛感,是暮回舟飞身而来点下阿酉穴位,才致使阿酉卸了力气,意识混沌。

    暮回舟:“走!”

    风弘野立刻背起阿酉。

    雨水,承受着不该属于自己的绝望,打落脸庞,一滴一滴,皆似轰然巨响,在浑浊的意识中,无限放大,敲打人心。

    神志不清的阿酉再没有哭闹的力气,趴在风弘野背上,费力回头看见,暮回舟守着元酌尸身,身形一晃跪倒,污白衣衫纷飞遮了最后一眼,便定格在了这一幕记忆,模糊起来……

    ……

    ……

    徐徐药香,悠悠转醒,阿酉睁眼,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门外传来一阵谈话声,阿酉稍加辨认,听得出其中一个是风弘野的声音:

    “我也不知她的来历,我只是到锦娘的酒肆讨了碗茶水喝,就被锦娘拉去城外帮忙,便带回了她。”

    另一个中年男子声音道:“沉沙门向来隐居于世,即使是西沙国民也不能随意带入,师弟呀,你这岂不是坏了门规?”

    风弘野:“可是锦娘说让我带她回沉沙门,师父不是说锦娘的话可以听吗?”

    中年男子:“锦娘的话倒是的确应该听,但是锦娘到现在都没回来。”

    “阿锦的决定的确向来无误。”忽有一苍老声音由远及近道,“弘野,这件事不算你坏门规。”

    说着,一位苍老道者推门而入,仙风道骨,灰衣飘飘。

    “哎呀,小娃儿醒了?”

    苍老道者靠近阿酉,阿酉就拽拽被子退到床的角落里,眼神里全是戒备,看着进来的三人。

    苍老道者便吩咐另外两人退后些,笑呵呵道:“莫怕莫怕,这里是沉沙门,我是这里的掌门人,你可称我为虚悬道长,这位是大徒弟明禅,另一位小徒弟风弘野你大概已经见过了,是他带你回来的。”

    阿酉回忆起了风弘野拽自己离开阿爹的事,小脸一拉,不想理人。

    虚悬道长见状,让明禅和风弘野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又趁阿酉不注意,在背后施了个法术,悄悄把屋内的桌椅变消失,而后依旧笑呵呵,锤了锤自己的腰,“好孩子,我让他们都走了,但是我这一把老骨头站着太累了,能否让我在你床边坐一坐呢?”

    阿酉才开始环视了一下房间,竟然真的没发现椅子,但仍旧戒备,于是摇摇头,毫不客气道:“你们修道之人,应该都会席地打坐吧?”

    虚悬道长笑容僵了一下,索性便席地而坐,“好吧,我不靠近你。”

    阿酉的眼睛仍旧戒备,盯着虚悬一举一动。

    虚悬道长叹气,“孩子,我们可以聊一聊吗?就聊聊阿锦吧,她是五年前退出江湖,来西沙隐居的,五年来与沉沙门的关系一直很好,还在西沙集市开了个酒肆,一直不曾过问江湖中事,而此番锦娘收到一封信后竟然出城去了,我想定是极为重要的人有事联系了她,而能让一心隐居的她出城办事,那定是她曾在江湖上的几个好朋友,莫恩仇、暮回舟、元酌……”

    虚悬道长一个一个试探着说,说到元酌的名字时,见阿酉的神色变了变,心下了然,继续道:“说起元酌,我是好些年没有见过了,想当年,他拿着分明剑……”

    老者慈爱,将往事娓娓道来。

    夜来月升,日落暮起,辗转已过了三天。

    虚悬道长这三天都来给阿酉讲故事,吸引起不少阿酉的注意力,阿酉的话也变的多了起来,问起阿爹年轻时候各种细节,虚悬道长都一一美化后讲给了阿酉听,阿酉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阿酉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些,但还是不愿意出门,饭量也很小,偶尔风弘野来送饭,总是骂骂咧咧嘀咕着,今日又是把饭食一放,然后坐在小桌旁托腮念叨,“唉,锦娘原本答应带我去北边的漠海玩的,结果现在根本不不成,都怪你的出现。”

    阿酉懒得理他,却忽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人推门而入,同时一声粗嗓子喊道:“人长得已经够缺德了,嘴就不能这么缺德了。”

    风弘野当即跳下椅子,“你才缺德!”

    “我说错了吗?长的丑了吧唧的,一点也不像你娘。”

    阿酉没忍住噗嗤一笑。其实风弘野不丑,甚至还有几分未成熟的帅气,但阿酉听虚悬道长说,是因为风弘野有一个兄长今年十八,长的非常好看,是整个西沙姑娘都想嫁的对象,两相对比之下,风弘野的爹就总骂风弘野丑了。

    那么眼前的人便是……阿酉放下饭碗,恭敬一礼,“王上好。”

    衣着富贵的西沙王一愣,“你没见过我,怎么认得我?”

    阿酉道:“虚悬道长说风弘野是大漠的二王子,整个西沙只有一个人敢说风弘野丑,那便是风弘野的父王,也就是西沙之主。”

    西沙王闻之大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儿子丑这件事这么独特,还能用来识人哈哈哈哈……”

    风弘野:“你还好意思笑?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西沙王:“小兔崽子还说我?你就不能努力长好看点?”

    风弘野:“我是小兔崽子!你就是老兔子!”

    西沙王:“你才是老兔子!我西沙男儿都该是虎是狼!”

    风弘野:“你才虎呢!”

    阿酉看着他们父子俩斗嘴,默默重新拿起碗筷,不禁苦涩涌上心头,想到了自己的阿爹,大概是神情没控制住,西沙王很快便注意到了,坐在旁边给阿酉夹菜道:“孩子,有事别藏在心里,你爹曾经是个江湖英雄,可是个拿的起放得下的人!”

    阿酉:“您认识我爹?”

    西沙王:“算不上认识,但是有所耳闻,虽然很不想承认元酌这个妹夫,但孤的确是你的舅舅,你娘风若沙,是我妹妹。”

    “王上?舅舅……?”阿酉一下子抓住西沙王的手,焦急吼道:“那为何西沙这么大却不派兵救阿爹!只要接应一下就好,只要接应一下,阿爹也不会死了!”

    西沙王叹气摸摸阿酉的头,“若沙那些年独自在外闯荡江湖,并未将身份告知任何人,这件事连锦娘和你爹他们都不知道,只叹若沙离去的早、又是意外,也未曾告知元酌他们,此番锦娘出去接应你们也是独自行动,直到今日虚悬道长说起若沙之名,我才知道她这些年在外经历了这么多,还留下了一个外甥女,唉……”

    看着西沙王神色低落,阿酉也放下了自己的情绪,反而小手拍拍西沙王安慰,眼泪汪汪,“对不起舅舅,您这么多年没见阿娘,刚得知消息却是不在了,您一定比我更难过呜呜呜……您别担心,我会替阿娘孝敬您的……”

    “你怎么反倒安慰我来了?”西沙王实在不忍心,抱住阿酉,“你是个好孩子……可你看你都好几天没出门了,你的阿爹一定不希望你如此的,孤也是一个父亲,所以孤的希望和你阿爹的希望一定差不多,所以孤多少也能理解你阿爹,再所以呢,你也可以相信孤说的话对不对?”

    阿酉被绕的有些懵,愣愣点点头,“我相信。”

    西沙王摸摸阿酉的脑袋,继续灌输道:“你想啊,以你对你爹的了解,你的爹救你一定是希望你开心的,你若是如此悲伤下去,你的爹也会不开心对不对?你希望你爹泉下有知也不开心吗?这样你们两个人都不开心,多不好。

    你还不如接受他的爱继续好好生活下去!活给地府的他看看!看到你是一个独挡一面的孩子,没有他也可以好好生活,让他安心放心,这才真正让他的牺牲没有白费!”

    阿酉眼睛亮了亮,“真的吗?我这样做,他会放心吗?”

    西沙王:“真的呀,他看到你开开心心的,也就敢放心离去了,顺应自然转世轮回,说不定十八年后成为一条好汉,还能与你相遇!到时候,你就该是他的前辈了,说不定他还需要你照顾呢!如果你这么颓废下去,万一以后碰到了转世的元酌,没法照顾他怎么办?”

    阿酉摇摇头,“我要照顾他!我要好好吃饭、开开心心的!”

    “好孩子,你阿爹一定会安心的。”

    阿酉又道:“可是等我长大后遇见他,认不出他怎么办?”

    西沙王思索片刻,慈爱地摸了摸阿酉的头,

    “那就尽可能帮助每个遇到困难的人吧,说不定哪一个就是他呢。”

    那就尽可能帮助每个遇到困难的人吧,说不定哪一个就是他呢。

    阿酉坚定点点头,像是种下了一颗种子,从此坚信不疑。

    风弘野眼神极度质疑,悄悄拽了拽西沙王的袖子到另一边低声道:“这能信吗?我都没听说过。”

    西沙王笑眯眯道:“你可以先信一信试试,反正信了也不亏。”

    风弘野眼珠一转道:“那你可以先死一死试试吗,反正十八年后你再重生也不亏。”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白眼狼!”西沙王气得就要拎起风弘野打屁股,风弘野脚底抹油,一下子躲到了阿酉的身后,冲西沙王扮鬼脸。

    西沙王无奈,又对阿酉道:“阿酉,既然你爹把你托付给了锦娘,那你以后就在西沙好好生活,一会儿带你出门熟悉熟悉怎么样?”

    阿酉:“好!”

    熟悉多日,阿酉也便放下了警惕,待虚悬再来问时,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六岁之前,元酌爹爹不知在忙什么,是极少来看自己的,自己常跟着暮回舟五叔和莫恩仇三叔在一处,暮回舟和莫恩仇常年在外游玩,便也带着阿酉一起游览了山川名景,也是暮回舟和莫恩仇教会的自己读书写字做人,所以阿酉纵然娘亲不在,阿爹少见,也完全没有养歪。

    六岁那年,元酌匆匆忙忙来找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带了阿酉到无人谷居住,自那以后,莫恩仇便好像消失了,只有暮回舟隔一段时间来探望。

    在无人谷,虽然生活清苦,但能日日和阿爹在一起,虽然能和阿爹在一起,却又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直到两年后的前不久,正值新年,一群人杀入无人谷,元酌重伤找到暮回舟,暮回舟便立刻找来马车要送二人前往西沙,想不到临到西沙城门,天人永隔……

    ……

    ……

    又过三个月,季生锦才回来,虚悬笑说这孩子戒备心强的很,阿酉只坚定的看着季生锦道:“阿爹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季生锦十分不忍,抱住阿酉,说暮回舟替阿酉报了仇,已经把害死元酌的人杀掉了,自己虽然重伤,但在中原一处名医那里调养,性命无虞,元酌也被他们好好安葬。

    好像一切都不需要阿酉担心了。

    阿酉暗道:锦娘方才说暮叔叔把害死阿爹的人杀掉了?暮叔叔不是从不杀人的吗,这究竟是锦娘在骗我还是暮叔叔出事了?

    但见锦娘一脸憔悴样子,阿酉暂时没有问出口,默默回抱了季生锦,却发现季生锦心跳的极快……

    ……

    “喂!难得你良心发现给我上药,怎么还走神啊?”风弘野敲了敲阿酉的脑袋。

    阿酉一下子回神,自己正在帮忙给风弘野的手臂上药,那是自己咬的牙印,还记得当时自己尝到了腥味,一定是咬出血了,较劲加上刚失去父亲的悲痛,咬的那么狠。

    “走神又没影响涂药。”阿酉嘴硬道。

    “你不开心?”

    “不明显吗?”阿酉心道这还用问吗。

    “哦。”风弘野直白的吭了一声,随后随意坐在一旁,拆了腰间酒囊,仰头便饮。

    阿酉闻了闻空气中的气味,“酒?”

    风弘野点点头,把酒囊往自己怀里缩了缩,后退几步,“你还小,可不要与我抢酒哦。”

    “阿爹说过一句话,借酒消愁。”

    “借酒能否消愁我不敢说,但我这西风酿饮完,确实令人身心舒畅。”

    “西风酿?”阿酉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对,取自‘西沙的风’,是只有西沙大漠才会有的佳酿,大概饮完之后,烦恼真的会随西风飘走吧。”

    “我可以看看吗?”

    “这哪有什么不可以的。”风弘野将酒囊递了过去,“不过酒有什么好看的,纵是难寻西风酿,不过平常一般白。”

    阿酉晃了晃酒囊,一副好奇模样,风弘野忽想起了什么,“喂喂,我很珍藏的哦,只是给你看一下,等你长大再……”

    话未落,阿酉已经小饮一口,风弘野属实没想到这个小孩子会直接饮酒,一下子愣住。

    阿酉脸不红心不跳,只淡淡道:“我饮了,但是烦恼没有随西风飘走,不过,确实比阿爹的酒更甜。”

    “元酌姑父竟给这么小的孩子饮酒?”风弘野摇了摇头,“不对,你先把我酒还来!”

    “我已经吐露给西风了,你和西风讨要去吧!”

    “你!”

    经历过无人谷的孤单,阿酉才知有人能一起玩的日子是最难得的,从前不曾想,有一个玩伴,可以陪自己打闹很久很久,直到日落地平线,卷起了金黄的暮色,又铺上了一层深紫的墨,浓厚涂抹,漫布天空,点缀数不清的亮晶晶,映着地上的沙地里不少细小的砂砾反光,也是零散一片分布不均的亮晶晶。

    “锦娘你看!星星照着小砂砾,好像天上的小珍珠,照着地上的小珍珠呢!”小阿酉指着外面,一副兴奋的样子。

    “天上的小珍珠,地上的小珍珠,都不如我手里的小珍珠。”锦娘正在给小阿酉擦干头发,温和道。

    “我也是小珍珠吗?”

    锦娘细细擦着小阿酉的头发,“是呀,阿酉这么珍贵又这么漂亮,可不就是锦娘的小珍珠嘛!锦娘可舍不得磕着碰着呢。”

    小阿酉转身就抱住锦娘的脖子,“锦娘也很珍贵漂亮!那锦娘也是阿酉的小珍珠!阿酉长大了也要保护锦娘!”

    锦娘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大个人单身半辈子了,第一次被“女儿”这种身份的孩子这么夸,竟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某些身份,也是时候该适应一下了。

    锦娘缓了缓内心的异样,抱起小阿酉送到床上,吹了灯,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在旁边,轻轻拍拍,“好啦,就你会说,赶紧睡觉吧。”

    小阿酉躺着翻来覆去,不大一会儿,悄声道:“锦娘锦娘,你睡着了吗?”

    锦娘:“你睡不着吗?”

    小阿酉点点头,“睡不着。”

    “那锦娘唱歌哄你睡。”锦娘便转身搂着小阿酉,轻轻拍着,哼唱着:

    “睡不着的孩子们呀,

    数着一粒一粒沙,

    你问沙丘数到几啦,

    沙丘不说话;

    天上挂着的星星呀,

    眼睛一颗一颗眨,

    我问月亮睡着了吗,

    月亮也不答;

    自由自在的风儿啊,

    吹开了大漠的花,

    花儿问风儿要去哪,

    风儿不理它;

    闭上眼的孩子们啊,

    别再说悄悄话啦,

    都在幸福的夜里睡着吧,

    做个好梦吧……

    ……”

    ……

    时间化入歌谣,在睡梦里流转,醒醒醉醉,日夜轮换。

    小阿酉顺理成章的成了沉沙门弟子之一,和沉沙门熟络起来,又有之前阿爹教过自己的几招独门绝技傍身,本性的顽劣也渐渐显露出来,逐渐放的开。原本严肃子弟居多的沉沙门突然收下了这个外来的小师弟整日上蹿下跳,真真是热闹了不少。

    西沙王平日亲民,也十分喜欢这个欢脱的小孩子,待小阿酉很好,经常带风弘野和阿酉一起出去玩。

    阿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到暮回舟来探望,后来几年听说暮回舟云游去了,人不来,却能收到他的不少信件和寄来的好东西。

    闲暇日子偶尔出出沉沙门,认一认西沙国的子民;偶尔偷偷逃课,去偷喝西风酿,和师兄姐们互相甩黑锅;偶尔去一去季生锦的小酒肆。生活十分丰富。

    飞逝的时间里,有人散去各有其志,有人留下渐渐成长,风弘野的心性也逐步成熟,从一开始的只为较劲,到而后的挺身袒护,再到后来成了执掌规矩的大兄长。

    阿酉曾随大家修习,后来一心学本事的心打动了虚悬,拜了虚悬道长为师。

    师父常在悬壁之上舞剑,行步之间,满袖风云,颇有气势,却时常感慨,“可惜,缺一把好剑。”

    阿酉问:“什么是好剑?”

    师父说:“有的人一辈子也寻不到那一把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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