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下，女孩耷拉着头，眼前摊着一沓厚厚的习题册。
似是有什么在意的事，今日的她一脸的心不在焉，频频走神，做题速度慢得出奇。
直到黑色水笔顿在雪白的试卷上，逐渐淌开了一片墨花，女孩这才回过神来，猛地将笔拍在桌上，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时钟。
时间指向夜晚的八点五十五分。
“怎么还有五分钟？真难熬！”
女孩无奈地撇了下嘴，不再勉强自己在题海中挣扎，而是伸手从桌洞里掏出了手机。
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几下，她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一个在线论坛。
系统数据显示，论坛此刻已有几十万人在线，且随着夜晚九点的临近，在线人数还在不断激增。
看来今夜，有许多人和她一样，都在抓心挠肝地等待。
刚才女孩登陆的，是网络小说《问仙》的官方书友论坛。
每晚九点，是《问仙》的惯例更新时间。
作为网文界时下热度最高的连载小说，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问仙》凭借着跌宕起伏的剧情一路破圈，吸引了数以百万计的追更读者，火爆程度堪称现象级。
近日，伴随着《问仙》的各部分剧情逐渐收尾，书友论坛上关于完结时间的讨论层出不穷。
直到昨晚更新后，小说作者ZZ在作话宣布，他将在下一章正式完结《问仙》，读者们这才有了一个定论。
数百万字，数百个日夜，终于等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这让《问仙》的忠实读者们怎能不激动？
虽然这其间也有少数质疑ZZ完结仓促的声音，但很快就被大部分人的欢呼声淹没了。
在众多《问仙》读者的紧张期待下，时针缓缓指向九点。
伴随着“叮”的一声，更新提示准时弹出，整个书友论坛如听仙乐耳暂明，瞬间躁动起来。
【更了更了！ZZ他带着结局来了！】
【我靠！是三万字的大肥章！我冲了！】
【啊啊啊啊求ZZ这次千万别在大结局发刀，给我们一个好结局吧！】
【同！跪求ZZ你这次做个人吧！】
短暂的沸腾过后，论坛陷入了暂时的沉默，显然大家这会儿都是去看文了。
女孩也不例外。她握紧了手机，面带笑容，有些激动地打开了更新页面。
然而还没等看几句正文，她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神情逐渐变得不可置信，女孩原本正缓慢翻页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快速而急切地翻看起了后面的剧情。
一页，一页，又是一页……
她心存侥幸，一页页地向后翻看着。
然而，直到所有的故事都尘埃落定，她都没有找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平铺直叙的文字，一锤定音的描述。
不留任何余地，亦无可能有丝毫的转机。
“真的……死了？”
女孩一边惊疑不定地喃喃，一边颤抖着手退出小说页面，回到论坛。
此刻的书友论坛早已一片混乱。
主页的帖子正疯狂刷新着，许多读者发出了和女孩一样的惊呼，从侧面证明了她刚才所看到的那些文字都不是错觉。
【我焯，开幕雷击？！是我看错了吗？？？陆识盈被ZZ写死了？？？】
【？？？？】
【？？我还没看！楼主你说谁死了？？谁死了？！！！】
【飞速看完，开始担心陆推精神状态……】
【看到阿盈死的那段差点崩溃了，ZZ老贼你特么的真不管陆推死活啊！】
【我推死了？？哈哈、、我没疯！我真的没疯！！！】
……陆识盈死了。
我、推、死、了。
……
似是被评论区的这四个字触动了神经，女孩愣怔片刻，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怒上心头。
很快她便和其他人一样，咬牙切齿地加入了怒骂作者ZZ老贼的行列。
并不是所有读者都对今晚的结局不满。
也有许多读者在看完《问仙》的结局后表示满意，见此刻论坛主页一片骂声，便忍不住为作者ZZ说起话来。
有人说得好声好气，也有人张口就是阴阳怪气，话里多少带了点私人恩怨：
【笑死，一看到这个结局就知道陆推肯定要闹。】
【陆识盈恶有恶报，死得其所好吗？你们不会真以为ZZ能让反派活到大结局吧？】
【你们反派厨（扶额苦笑）……别太天真了】
【只有我觉得这个结局很好吗？还好ZZ最后没搞什么恶俗的洗白戏码，一想到那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女人可能洗白，我就浑身不舒服】
【推反派什么成分还用我说？三观不正，现在还网暴起作者来了……啧啧，陆推真是惹不起】
随着时间推移，从一开始单方面怒骂作者ZZ，到后来意见相左的两方读者开始在论坛对喷，越来越多看完《问仙》结局的读者加入了这场论坛骂战，激烈程度逐渐堪比诸神黄昏……
消息一经扩散，一时间，许多不看《问仙》的路人也赶到书友论坛看起了热闹。
【看个小说而已，怎么能打成这样？！圈外人惊了！】
【看问仙看的】
【谁能跟我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了吗？】
见吃瓜路人不解，有比较佛系看文的读者无奈解释道：
【唉，《问仙》不是这两年的大爆文嘛，而且写的是群像，各种角色的刻画都还挺好的，所以书里很多配角在论坛都有自己的粉丝圈子，有些角色在论坛的热度甚至不比主角低……】
【今天他们打架的话题中心陆识盈就算是其中一个吧：《问仙》热度最高的女配之一，一个身上争议点巨大的反派角色，喜欢她和讨厌她的人都超级多，可以说是把《问仙》的读者群完全分成了两个极端！】
【所以，今天她在大结局被ZZ写死，造成了这样的局面……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我也挺喜欢陆识盈的，不过这次的结局ZZ写的确实还不错。本来以为这老贼这次又会在大结局出手刀主角团，没想到竟然是除反派之外的全员HE！】
闻言，还以为ZZ是写了怎样的烂尾结局的吃瓜路人们都惊了。
就算是他们平时不关注网文圈，也知道大神作者ZZ以“后爹”著称，向来喜欢在大结局创人发刀子，以至于每次小说完结读者都闹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这次竟然写了全员HE。
……这还有什么不满的？换作是他们追的小说，他们得高兴死了好吧！！！
就因为写死了一个反派？
想起方才那人口中的“两个极端”，一时间，有不少路人都对这个掀起了论坛骂战的反派女配产生了好奇。
想着一会儿就去读一读《问仙》，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ZZ这次也表现得很反常。
以往结局引发争议的时候，ZZ还会忍不住出来道个歉，劝个架。
然而今夜，自从发布了结局之后就开始装死，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论坛骂战愈演愈烈之时，有读者突然发现……ZZ的作者主页好像被黑了。
头像被人换成了一只巨大的缩头乌龟。
众人看得咋舌，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反应，下一秒，整个书友论坛也黑了。
骂战被迫停止，直到一行鲜红的小字出现在漆黑一片的屏幕上。
一个ID叫Primrose的神秘人突然出现，用技术手段缴械了正在参与骂战的所有人，随后一人一键，以每分钟三百个字的极限速度对着作者ZZ开喷。
围观了刚才的激烈混战，吃瓜路人此刻已经了然。
很显然，这又是那个名叫陆识盈的反派女配的一位狂热角色粉。
Primrose打字虽然快，讲话却很有逻辑，最重要的是骂人不带脏字，但十分会阴阳。
一片黑的屏幕很快被红字洋洋洒洒铺满，看得围观的众路人都跟着心潮澎湃，忍不住接一句“好骂”。
看到这番操作，刚才一直维护ZZ的一方读者很不服气。
觉得怕不是陆推也觉得陆识盈做的事理亏，这才先下手为强，让人带头黑了论坛。
呵呵。对线不让人还口，妥妥的精神胜利法！
似是察觉到了这部分人的想法，Primrose刚酣畅淋漓地骂完作者ZZ，下一刻就解锁了论坛，转而将矛头对准他们：
【骂ZZ你们不服气？来，现在键盘还给你们，说话！】
【喜欢反派就是三观不正，还真有人用现实的道德标准代入弱肉强食的修仙界？真要一件一件论起来，主角团手上沾的血不比陆识盈少一丝一毫……怎么你们的道德标准还是弹性的？！】
【ZZ用那么多笔墨写人性的复杂性，却还是有人爱给角色贴各种标签】
【觉得世界就是非黑即白，对一个塑造立体的角色接受无能的人，我劝你赶快回到你的安全区，打开幼儿频道看你最爱的宝宝巴士！】
【ZZ确实是后爹，陆识盈一个人的后爹，但是你们所有人的亲爹！】
【你们懂个P的陆识盈？！】
……
刚才还是Primrose一个人的脱口秀，转眼间就变成了舌战群儒。
看主页帖子的回复刷新速度，这位大佬的键盘，想必都已经敲出残影了……
竟真有人以一己之力对喷半个论坛，还丝毫不落下风！
事件发展至此，围观路人们彻底看呆了。
【蒽……这就是传说中的键仙吗？】
【这逻辑这手速，大佬去打电竞，造福联盟啊！！！】
【不是…这个Primrose到底谁啊？？！】
路人们啧啧称奇，一旁的知情读者则表现淡定，并表示你们还是见识的太少。
Primrose作为《问仙》女配陆识盈的极致单推人，在整个书友论坛都是出了名的。
《问仙》连载期间，Primrose曾在论坛发布过不少关于陆识盈的推文，其中不乏一些出圈神帖，在很大程度上加深了众人对陆识盈这个角色的理解，提升了她作为反派角色的人气。
而由于对ZZ笔下剧情考据之详细，角色分析之到位，Primrose在书友论坛也被无数《问仙》读者称为“Z学家”。
但很显然，此时此刻，这位知名的Z学家已经失去了往日耐心讲解和分析剧情的兴致。
因为他首先是陆推。
对于陆识盈的死，对于《问仙》今晚的这个结局，他是真的怒了。
*
痛。
好痛……
陆识盈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浑身似烂泥一般瘫软。
方才从百丈高崖坠落，落地时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右手腕和两条腿，此刻都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形状。
胸口处似乎正有温热的液体正汩汩流出，陆识盈双眸无力地半阖，颤抖着手去探，最终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片鲜红。
哦，原来是血。
钝痛细细密密地传来，从胸口蔓延向四肢，顿时让人感到五脏六腑都像被灌了铁铅一般沉重。
身体痛苦不堪，陆识盈的灵台此刻却清醒无比，她甚至可以说，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清醒过。
她倒在地上，面对着崖顶的方向，尚有闲心回忆自己坠崖的原因。
似乎是先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还没站稳就直接摔下了山崖。
还真是可恶啊！偷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毫无防备的人。
那人捅她时候说了什么来着？……“杀人偿命”？“给爹娘报仇”？
唉。
虽然她陆识盈这一生确实杀过不少人，可她万分确信，这里面绝对不包括那人的爹娘好吗？
能死在她剑下的人，可都是有名有姓的。你一个无名小虾米，干嘛给自己爹娘坟上贴金啊？
……所以她真冤枉，也不知这回又是帮哪个混蛋背了黑锅？
呼吸越发微弱，瞳孔也逐渐失焦。
漫无边际地想了许久，陆识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次……似乎是真的要死了。
在空无一人的冰冷崖底，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生机。
没人会来救她。
而她……也根本就不打算自救。
这地方好啊，天然坟墓一样，简直就像是命运注定她要死在这里，为她荒唐可笑的一生做个潦草的落幕。
陆识盈幽黑的瞳仁微动。
她视线上移，最后看了一眼头顶的天光。
随即缓缓合上双眸。
好了，死吧。
她准备好了。
可这一次，现实又未遂她愿。
【……】
【你们心疼作恶多端的反派，让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怎么想？】
【我承认她的经历是很让人同情，但看她后来做出的那些事，可怜之人想必也有可恨之处吧？】
【陆识盈恶有恶报，死得其所罢了！】
陆识盈：“……”
好吵。
……谁在说话？
大量奇怪的声音突然间涌入陆识盈的脑海，让她在极度虚弱中，依旧有些痛苦地蹙起了眉。
反派、悲惨遭遇、可怜可恨……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啊？
她都要死了，却在临死前被他们吵得头都要大了。
死者为大，就不能让让她吗？能不能让她安静地去死？
还有什么恶有恶报，死得其所……语气一副好像很了解她的样子，听着就来气！
陆识盈心想，也就是南村群童欺她肌无力，马上就是死人一个。若是还有力气，她定要站起来，指着鼻子骂这些人轻率：
“你们懂个……”
【你们懂个P的陆识盈！】
陆识盈：“…？”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那声音还在继续。
原本嘲讽微笑的嘴角缓缓落下。
陆识盈神色怔忪，心中惊诧。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里，竟然有人在……维护她？
原来此时此刻，这个世上，还有人愿为她陆识盈说话吗？
……
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照彻了整个崖底。
下一刻，世界万籁俱寂。
*
天旋地转，景象翻涌。
光影，扭曲了一切的空间与时间。
亘古的玄音中，万事万物复归其根，终归原道。
淹没在这炽盛的光芒中，陆识盈微弱的意识终于支撑不住。
她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