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用的是上好的贡茶，魏公公刚给傅北斟茶，便茶香四溢，一闻便知这茶是极品。
魏公公笑得和善，“傅尚书请用茶，这是皇上最爱的贡茶，自己也舍不得多喝呢。”
皇上睇他眼，老底都被他揭穿了。
傅北不与圣上客气，端起茶盏，用茶盖拂去茶沫，递到嘴边轻抿一口，茶香浓郁果然是上好的茶。
算皇上有诚意。
皇上也品了口贡茶，随后才缓缓开口说出今日留他的用意，“快要过年了，宫中举办宴席犒劳大臣们一年来的辛苦努力，这事朕一向交由皇后操办，今年皇后身怀六甲就不劳她多费心，你有什么想法？”
傅北：？
他抬眸看向皇上，古井无波的眼底涌上怪异之色，那眼神仿佛在问“那你就来问我？”。
皇上讪讪然摸了摸鼻子，笑着解释：“能者多劳啊，我希望今年宫宴多点新意。”
言尽于此，再推脱便是不给面了，傅北寡着脸颔首，开始认真思考。
宫宴只能在菜色和装扮上下功夫，于铁血男儿而言，后者可以自行忽略，前者么……
他对吃食并不挑剔，给什么吃什么，在这方面他更没话语权了。
思忖片刻后，他老实摆首交白卷。
皇上面上难掩失望之色，剜了他眼，毫不客气地甩出句，“还以为你能给朕点好建议，哼，你也不过如此。”
傅北淡定自若地举起茶盏，不为所动，鼻子间被茶香味萦绕，忽而，他灵光一动想到传说中的茶娘，他眉眼半眯。
始终定睛落在他身上，持续观察他的皇上注意到他的小表情，登时来了好奇，语调微扬，“你这是有主意了？”
傅北扫了眼皇上，本来他是不打算说的，只是传闻中有点厉害罢了，他没有亲自尝试过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议。
他还是摆首。
皇上不相信了，放下手中茶盏，双眼锐利地紧盯傅北，“你跟朕还藏着事？”
傅北无言。
他们年纪相仿从小就处得来，往来甚密，在皇上尚未登基之前，他们情同兄弟，同穿一条裤衩。
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朋友。
“倒非隐瞒，只是略有耳闻还未经证实，不好随意向皇上进谏。”迫于无奈，他只能老实交代。
见他真有主意，皇上眼睛唰的一亮，来了兴致，脑袋往前凑了凑，“说来听听。”
傅北见状，只得将心里的想法道出：“宫宴上有饮品，不外乎茶水和酒水，茶水的话臣近来听闻京城有家茶肆十分了得，茶娘茶艺高超，行云流水堪称艺术，红极一时，名扬四海。”
“还有这等人才？”皇上兴致勃勃，又没好气地瞪他，开始责怪上了，“那你不早点同朕说，害得朕还没你见识广。”
傅北：……
他已经不想搭理这个不正经的皇上了。
可皇上是真来了兴致，双眸倏忽亮晶晶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已经开始排时间了。
他是个性子急的，想到什么就即刻去做，所以他当即决定，“就今晚！今晚我们就过去。”
傅北一口茶水才刚入口，听到他心急的话，差点一口喷出来，硬生生憋着以至于内吸到气管，腾腾腾地咳嗽起来。
“哎哟，爱卿可真是太不小心了。”皇上掀眸贱兮兮地盯着傅北，眸底噙着戏弄和玩笑，挑起一侧眉棱骨。
傅北握拳抵在唇边的手蓦地硬了，他压抑咳嗽的同时，深吸一口气，在心里仿佛劝说自己：别和皇上生气，莫与傻子争短长。
皇上决定的事毋庸置疑。
可茶娘不是相见就能见，此事傅北只能麻烦邱鸿博在其中引见。
傍晚时分，皇上便在乾清宫摩拳擦掌，他已经换了身深灰交领长袍，外头披着金黑花色披风，站立如松，气宇非凡。
他张开双手，问魏公公：“朕这副装扮如何？”
魏公公闭眼就来，“皇上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站在人群中那是实打实的耀眼。”
他这话夸到皇上心坎上去了，他勾唇笑得恣意，笑着看眼魏公公：“就你会说话。”
皇上心情舒畅，挺直腰板，等傅北过来同他一道出宫。
天地已然变色，渐变的浅蓝紫，混着点张扬的粉，太阳在下山前善意地赠与人间一抹画卷。
向来都是旁人等他，也就傅北能让他耐着性子等上一等，可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不过一盏茶时间，皇上脸上的喜悦已然消散，压制的怒火快要冲破天。
一道修长的玄黑身影从门槛处走来，乌黑郎眉，五官硬朗利落，轮廓深隽，一身裁剪简单的黑衣也敛不住他的轻狂淡漠，张扬而又矜贵。
无言时，严肃微敛的星目带着一丝孤冷，对人有莫名的吸引力，想要向他靠近。
气质竟一点不输皇上。
皇上在看到他那一刹，心情更加不爽了。
他不来皇上不高兴，来了依旧不高兴。
这丫的怎么老是抢他风头，他这么俊朗潇洒，要他怎么办?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当今圣上啊？
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是一点都不懂啊。
若非他有点能耐，皇上想让他罢官回家了。
因着心情不爽利，他重重咳了一声，在傅北望过来之时，他黑着脸冷言：“怎会有让朕等的道理，你还有没有点臣子的样子，朕命令你速速去换身衣服。”
傅北：？
他试图将两者之间联系起来，但根本没有丝毫关联，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来乾清宫稍晚一步是因为有要事缠身，这事还是皇上强塞给他的，为何还对他发脾气？
不等他多想，魏公公已经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示意他去一旁偏殿换衣裳了。
待到傅北看到皇上为他准备好的小厮装扮后，古井无波的面容终于垮了，他大概知道皇上是什么想法了。
一把年纪了，还如儿时那般幼稚。
他动作停顿在那没动，明显不情愿穿。
他不挑衣食，但他从小锦衣玉食是京城的贵公子，何时穿过小厮的衣服，这不是纯纯羞辱？
魏公公瞥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想法，清了清嗓子，扬了扬下巴笑笑。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君就是君，君臣有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傅北的脸极度难看，默了很久。
当他再度出现在皇上跟前，皇上目光上下扫视他两眼，灰扑扑的小厮装扮将他的光华遮挡三分，虽说宽肩窄腰，依旧气质非凡，可到底比不过他了。
皇上满意点头，蒙尘的心情终于好转，一歪脑袋，示意他一道出宫。
傅北全程没一个好脸色。
儿时，皇上还只是太子的时候，便是个乖张桀骜的性子，什么荒谬事都做得出来，还拉着傅北一起。
两人偷偷施展轻功出宫，那时候还小，技艺不如人意，还被宫中禁卫军抓到，被先皇狠狠惩戒。
再后来，他们的轻功再无人能及，也就没人能发现他们偷偷出行，两人快活又自在。
只是，皇上坐在那把龙椅之后再无这等自由可言了，他拥有了天下，却彻底将自己困在那身金灿灿的龙袍之下。
考虑的是黎民百姓，思虑的是万年江山。
泼墨的天色中，两道身影破空而过，划破浓稠的夜，两人的衣袂在空中荡起。
“傅北，朕好久没那么自由过了。”
皇上的语气并无过多情绪，语气淡淡，却莫名让人鼻酸。
傅北除外。
他冷眸瞧了眼皇上，在意的还是身上丑陋的小厮装。
皇上自己穿得光鲜亮丽，给他套仆人装是什么意思？
脸颊旁吹过凛冽寒风，傅北的面色愈加黑沉难看，脸拉得老长。
谢茶茶的营业时间不过酉时，若非特殊情况，这个点她已经收拾准备回她的小院了，只是今日不行。
她的老顾客——大理寺卿家的小儿子邱鸿博特地前来请求，让她今晚开个夜工，有身份尊贵之人将至，恳请她定要亲手泡茶。
说起来，邱鸿博不过来过茶肆两次，只是他回回出手阔绰，谢茶茶就记住了他。
既拿人手短，自然得帮忙，谢茶茶应下了。
桃红还在讶异，主子怎么用了晚膳还不回去，她一边站在柜台后清算今日账本，一边有意无意观察着主子。
店里留有的客官不多，谢茶茶倒也能得几分清净。
她拂着衣袖朝柜台走来，单手搁在台面上，那双勾人的眸子盯着桃红，看得桃红浑身血液沸腾。
饶是她一个女子，也受不住茶娘的美眸，实在太好看了。
“茶娘，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谢茶茶挽唇，眉眼笑弯了下，葱白的纤细指尖朝向二楼雅间，问：“楼上都打扫好了吗？”
桃红是个手脚麻利的，前脚客官走，后脚她就忙着收拾好了，她点头。
谢茶茶娇娇颔首，浅浅打了个哈欠，营业一日了身子有些倦。
见状，桃红立马停下手中算盘，给茶娘端来一把竹椅，让她坐。
谢茶茶也不客气，含笑捏了捏桃红的修长分明的手，嗓音甜甜的，“你真好，桃红。”
傅北和皇上刚进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皇上的脚步微顿，察觉到两人之见浮动的异样氛围，微凛的面容微变，侧眸朝身边‘小厮’看去。
傅北眸中亦闪过一抹意外，稍瞬即逝，面上看不出多余情绪。
皇上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最好这家茶肆靠谱。
傅北心头忽而惴惴，突然也开始不确定了，邱鸿博最好没阴他。
转念，他一想。
即便邱鸿博的话不可信，可万千百姓的嘴可刁了，若茶肆的茶品不好，他们也不会特地前来排队，还时常落空而归。
他递给皇上一个安抚的眼神。
皇上目光将信将疑，目光再度瞥向那容貌惊艳冷绝的女子，眉眼半眯，迸射出一抹锐利之光。
在谢茶茶察觉到不礼貌，投来视线之前，他恰如其分地收回，抬步朝她走近。
他们两人身材颀长，背影挺拔有型，方一出现就吸引茶肆中所有人的目光，只是茶肆中女子甚少，没有濡慕的眼神。
只一眼，便能让人瞧出两人身份的不同。
谢茶茶眼尖，款款朝二人走去。
皇上的目光淡淡，却也暗暗扫过谢茶茶，被她丰腴的身段吸引，狐媚似的偏生又长了张清冷绝情的脸蛋，整个人生生高贵了起来。
她的茶艺暂且不提，光是这身段这长相，就保全了她后半生的衣食无忧。
“你们便是邱爷的朋友吧？”谢茶茶止步于他们跟前，掀眸看着他们，姣好的面容清冷寡淡，美丽且带着刺，是披着荆棘的玫瑰。
皇上颔首，“前来叨饶了。”
“哪里的话，你们能来就是缘。”谢茶茶话不多，但体面话一套套的，她一挥手，招呼他们上楼。
目光愣是一眼都没瞥向那‘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