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

    “我以为不在京城就好了,在山上几年,身体好些便跟着师父云游,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但都知道玄阳真人收了个弟子,弱不禁风。”

    方见溪看着景元,她头上还带着卧兔儿,衬的她一张脸在夜色里愈发莹莹如玉。

    “到头来还是一样。”他转身看着远处的田埂。

    景元看着他,身上穿着银灰色的大氅,对着月光,人也显得柔和起来,眉眼间半分悲色,与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相去甚远。

    他平日里虽会对人笑着,从口中说出让人如沐春风的话,但与此刻相比,那些应当都是假的。

    她突然发现他其实很瘦,身上也透出了十分的落寞。

    “月有阴晴圆缺,你家世好,出身高,人也长得不错,又何必介怀自己身上不足?”景元突然对他有些怜惜。

    方见溪听到她那句“长的不错”嘴角难免抽了抽,虽然这是事实……

    “我小时候总是很自卑,我爹总是资助读书人,给他们银钱读书、科举。”

    景元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又道:“可是他们拿了我家的钱,也看不起我们家人,我曾听到一个秀才说,温宅的院墙都是铜臭味儿,他都不愿意来……”

    “后来湖广三府闹饥荒,有人逃荒到南直隶,我家尚有些存粮,我家里搭了个粥棚,我和兄弟姐妹们孩子也去帮忙。我记得有一个小女孩,才三岁,和她奶奶饿的不能起身领粥,我就拿了个馒头一点一点掰给她吃。”

    她感觉到喉头有点噎,那个小女孩眼睛很大,当时天那么冷,她却只能躺在地上。“我盛粥的时候手上沾了些粥油,风一吹干巴巴的,她却把那些都舔干净了。”

    “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恶心,只是后悔我不该任性,那天非要带上我祖母给我新打的兔儿金项圈。”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自卑商户女的身份了,她只觉得庆幸。

    方见溪明白她的意思,他已很幸运了相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所以不要再因着自己的一点不圆满而不放过自己。

    其实饿殍遍野的景象这些年他方见溪也见过,只是他不够豁达罢了。

    是他没有她的洒脱。

    方见溪难得会心一笑,而后对她道:“你说的是,倒是我不该了。”

    景元摇了摇头,头上梅花步摇随之发出细碎的响声:“我那点自卑心怎么能和你比。”

    他那样的痛,恐怕能把人逼疯,现下方见溪能站在这里正常的同人讲话,已十分不易了。

    方见溪看着她,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不是说教你。”景元脸上溢出笑容,对着他:“只是想让你稍微开心一点而已。”

    方见溪的病跟了他二十七年,不知多少次受此折磨,“体弱”二字在众人眼里仿佛就是他本身,他怎么可能听她几句话就放下……

    病痛是能摧毁人意志的存在,何况还是他这样要命的顽疾,如今这样已很不容易了。

    方见溪不知道温景元她心里却想了这么多。两人继续往前走,踩在枯草和土地上发出细碎响声。

    “你以后不必再叫我四叔了。”

    景元听到他的声音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叫他四叔,还能叫什么?

    “叫我敬莲便好。”

    想到出门的正事,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正色道:“咱们快走吧,再晚那些庄户人家都该休息了。”

    方见溪瞥见地头上坐着个小男孩,小孩子的话是最好套的。

    景元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那孩子,她掏出几个白日里在马车上的蜜饯,陪他玩耍一会儿,便引诱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几口人,平时能吃饱饭么?”

    那孩子说他叫二福,家里三口,家里能吃很多饭。

    她还想继续问,却见一个庄稼汉来抱走了孩子,两人想搭话,那人头也不回并不理会的样子。

    一连走了几家,那些人遇着他们都避如蛇蝎,想问什么更是一句话都不说。

    方见溪和景元对视一眼,有猫腻。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回去,今晚我让林忠守着大门。”已经快亥时了,再不回去恐怕该有人出来寻他们。

    守着大门,里头和外头不能互传消息,还能不让里头人察觉,景元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回到厢房,萱风便从灶上给她端来一大碗姜汤驱寒。景元尝了一口,辛辣的口感连带着她身上都暖了起来,望着褐色的汤汁,她想了想还是让萱风给方见溪送一碗过去。

    ……浮月楼。

    谢云仕喝着酒,米香儿给他揉着肩,年后他就调回京里了,官阶还升了一品,如今他已是正六品的大理寺左寺丞了。

    方家在文官中没那么大威信,他走到如今这步,靠的都是自己。

    他近日心情甚好,香姨娘派丫鬟喊了他,他就来了。

    米香儿的手搭在他肩上,柔若无骨的样子,一头乌发就那么洒在他身上。他听见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字字娇软:“二少爷,妾身听闻方四爷和三少夫人去哥哥的田庄上了。”

    谢云仕知道这事,但他不想插手。

    见他不答,米香儿又撒娇一般道:“妾身卑微,原也不敢说些什么的,只是妾就这一个哥哥,爹娘将我卖了之后,只有哥哥还来看我……”

    谢云仕挑了盘里一粒花生米,一边嚼着 ,一边听她继续说:“他这个人胆小,哪敢闯什么大祸,一年到头最多也就拿个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都能置处上佳的宅子了。他做了两年凤阳县令,百姓疾苦,他是真真切切见过的。

    一直听她说完,谢云仕才道:“香儿,你若不是跟了我,能拿出一百两么?”

    听到这话,米香儿便抱紧他的腰,伏在他肩头:“少爷对妾,恩重如山,若没有您,且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说到最后,竟有了半分哭腔。

    “那一年啊,夫人把妾身赐给您做通房,香儿偷偷乐了好久,她们都羡慕我呢!香儿知道,二少爷您待人最好了,妾后半辈子都有指望了……”

    谢云仕看着这个伏在她身上的女子,眼角含泪,发丝和胳膊都像她这个人一样柔婉,仿佛她只有他一个人似的,只能依附着他……

    又想到那时候他成亲半年,却和白毓霜渐行渐远,每次都是她安慰自己,排解苦思,也就是那时候他抬她做了姨娘,后来她就更依赖自己了。

    连杜姨娘都是后来的事。

    谢云仕不由拍了拍怀里她的手,对她道:“放心,你大哥会好好的。”

    ……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出鱼肚白。

    景元让申妈妈和萱风扮作逃难来的母女,去村里打探情况。

    “莫要去田里,显得太刻意了些。”

    景元拿篦子沾了桂花油梳头,想了想又开口嘱咐:“庄户人家起的早,且天亮了林忠总不能一直在门口守着,你们现下便赶紧去吧。”

    她怕天亮了,有忠于米大富的人瞧见林忠,替他去堵那些佃户的嘴。

    失了先机后面可就麻烦了。

    萱风二人回房换了粗布麻衣还打着补丁的衣裳,申妈妈伸手摘了她头上粉绉纱绢花,还在二人脸上和身上涂了些泥。

    景元在柴房找了根树杈做申妈妈的拐杖,看了看她们,倒真有了几分难民的样子。

    二人便颤颤巍巍互相搀扶着往村子里走,果然见不少人家已经炊烟袅袅,还有些家里的男人背着竹筐已经出门了,打算挖些荠菜。

    申妈妈看见一户人家开着门,只有一个女人在厨房忙活,便让萱风去叩门。

    那农妇正在烧火,就听见“梆梆”的叩门声,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姑娘,满身泥巴,鞋也破了。

    正在门口看着她开口:“这位姐姐赏口水喝吧,我和我娘是从太平府来的,已经两天两夜滴水未进了……”说着便要顺着门板倒下来。

    她慌忙来扶人,果然看到墙边躺着个老媪,奄奄一息的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向她伸手。

    农妇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见状便赶紧扯着嗓子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丫头出来帮忙。

    几个孩子闻声赶来,将二人扶到院中木凳上,给她们一人倒了一碗热水。

    萱风喝光水,用袖子擦擦嘴问道:“不知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和我娘走了恁远的路,遇到姐姐真是太好了。”

    农妇让两个孩子去端锅里热着的窝窝头。

    “俺叫王秋娥,俺们当家的叫李大通,刚去山上挖野菜了。”窝窝头已经装到碗里被孩子端上桌了,她边说着,边拿了个窝头给姑娘和她娘。

    景元看见碗里只有三个窝头,便说:“谢谢姐姐,我和我娘吃一个就好了,剩下的给李大哥留着吧。”

    王秋娥笑容有些勉强,将剩下的两个分给三个孩子。

    萱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咬了一口窝窝头道:“原来李大哥已经吃过饭了,我还以为这都是给他一个人留的饭呢。”

    她正要开口,就听那个最小的男孩开口,他只有五岁的样子,给萱风说:“我爹不吃窝头,爹说他只喝汤就饱了。”

    王秋娥笑容讪讪,说小孩子家家的说胡话,萱风点了点头,申妈妈则开口:“能否请您赏我们半碗汤?”

    王秋娥正想拒绝,自己的女儿却先她一步起身盛汤了,都怪他们夫妇平日里把孩子们养的太善良了……

    萱风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尴尬,果然端上来的是一碗野菜汤,亮的跟她家少夫人梳妆台上的铜镜一样。

    “收成不好,你们将就些。”王秋娥说着还将碗往申妈妈面前推了推。

    可是京城这几年又没有天灾,收成怎会这么差?

    申妈妈喝了几口菜汤,便同萱风讲:“萱丫头啊,咱们可算走到这香河田庄了,听说江阴候府仁善,咱们吃完这顿饭便去求那田庄的管事,留咱们一条命在这田庄上做些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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