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

    一行人中午就开始赶路,大约能在天黑透之前赶到香河县。

    两人都没有给香河田庄传信。因着尤氏的提点,他们打算突然袭击,探探香河田庄到底如何。

    方见溪靠在车上闭目养神,林忠则在一旁擦着匕首。这匕首是当年方见溪送给他的见面礼,其貌不扬但削铁如泥,在昏暗的马车里泛出幽幽白光。

    当年方见溪送他匕首,他林忠还记得自己坐在坐在客栈的石凳上,当时说:“方敬莲,您库房里堆了那么多宝物,镶玉镶宝石的匕首更是不下五把,怎么就送我这么个黑黢黢的玩意儿?”

    方见溪只是一笑:“你连我的私库都探的一清二楚,配得上它。”

    林忠这才开始正视这把匕首,他抬手将它扔了出去,只用三分力气,却深深嵌进了檐柱里。

    后来方见溪告诉他,这把匕首,叫云摇。

    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匕首云摇。

    月云摇虽然是一个女子,却手段狠辣,她也是江湖第一的暗器高手,生命的最后几年她被官府追杀。逃亡途中制了一把匕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有人曾见过这把匕首吹毛利刃,但随着月云摇的死,下落不明……

    车身有微不可查的晃动,方见溪拧了拧眉,掀开车帘让车夫行的慢些。

    就当是还她的罢,他的马车在前头,他慢了,她那辆在后头也会跟着减速,免得发头晕。

    景元坐在车里想米大富的事,从四方攒盒里挑了个樱桃煎放进嘴里。

    临走前申妈妈怕她再犯晕,去密云县城里买了几样蜜饯果子回来,有樱桃煎、梅子姜、枝头干。

    萱风拿了枝头干吃,觉得太酸了就开始吃别的。

    景元看她酸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就忍不住笑她,枝头干是果子还未成熟时摘下来晾干的,的确十分酸涩,申妈妈买的不多,应该是只打算给她一个人吃。但樱桃煎酸酸甜甜,果肉肥厚,萱风抱着攒盒吃了很多。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车停下来,林忠在外头问她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脚,景元撩开车帘看太阳逐渐西沉,便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爷,三少夫人说让继续走。”

    林忠等了许久,才听到方见溪一声“罢了”,他看着壶中的酒,起缕缕白烟,升腾而后消失,随之,清冽的酒香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延。

    随她去吧。

    两人在傍晚时抵达香河田庄。

    景元知道米大富好色,故而在下马车之前戴上了帷帽,全身只露出了头顶绾的精致的单螺髻,插着一支白玉梅花步摇,由萱风扶着走下来。

    方见溪看她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走过来。景元站定在她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好似是金盘露……

    米大富着急忙慌地带着手底下的人来迎他们,出了大门就看见一个丫鬟扶着一身姿高挑的女子聘聘婷婷走过来,到他眼前站定。

    那女子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指甲上染着樱粉色寇丹,还戴了一只赤金镯子,更显得指尖白嫩,手腕纤细。

    一阵风吹过,风吹起帷帽轻纱,只露出那女子小巧精致的下巴。他不由有些看呆了,心驰神往。

    方见溪见他半天不回话,一低头便看到他盯着温景元也不知道多久了,油腻腻的眼神让人恶心,不由皱了皱眉头,便脱口而出:“瞎了你的眼,还不快给三少夫人请安!”言语间颇有几分狠辣。

    若他敢再看,他便让林忠挖了此人的双目。

    米大富回神抖了一哆嗦,便赶紧道:“三少夫人安好。”

    又对方见溪道:“小的不知两位要来,也没有准备什么,这便去县城里买几个菜送回来。”

    景元开口道:“不必,上几碗面就行。”等从县城里买饭回来,估计还得一个时辰。

    她行了一路,此刻已经很饿了。

    米大富急忙应是,待到两人进去时他就跟在后头,看见那女子头上的步摇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低头又看见一双水蓝色的缎面鞋,绣着撒花蝴蝶……

    ……

    副管事把他们请到次间,房中十分简单,只有中间摆着一张方桌。

    两人等了一刻钟,米大富端着两碗羊肉汤面上来。汤头浓白,上面撒着葱花和香菜,碗边码着羊肉片还有一个荷包蛋。

    萱风去给她整理厢房了,申妈妈站在她身后垂首而立。

    景元想到申妈妈年龄大了,便让她坐下先吃,她还能再等一会儿。只是在田庄,申氏也没怎么推辞。

    方见溪看了看,不动声色把自己那碗放到她面前。景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看了她一眼,开口解释道:“我在车上用了些点心。”

    ……哪有什么点心,他离府前只装了几身衣服,这还是林忠亲口给她说的。

    不欲戳穿,于是景元便粲然一笑:“多谢您。”也不再扭捏,挑起面条吃起来。方见溪点了点头,继续看着门口。

    景元吃饭很慢,一直到方见溪那碗端上来,她也才吃了一半。

    申妈妈已将吃完去帮她拾掇厢房去了,林忠和萱风则去厨房吃馄饨。米大富又端上来一碟腌白菜解腻,景元尝了尝有些辣,便也不再吃了。

    方见溪吃饭很安静,一时间饭厅针落可闻。

    景元想起来谢云信还活着的时候,也和他一样,虽是个舞枪弄棒的武夫,吃起饭来也是安安静静,碗碟都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可能这就是贵族子弟刻在骨子里的修养。

    她们温家的女儿,懂事时便也要学习闺秀仪态,行姿坐卧,不可有半点纰漏。

    她回神,发现小碟里的辣白菜快被他吃完了……想了想,还是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开口:“您大病初愈,且先忌口罢。”

    方见溪正要继续夹碟里的白菜,闻听此言抬头便看见景元面含微笑的看着他,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

    他也不做声,只放下筷子盯着她。

    温景元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感觉周身空气都凝固了。

    “您前几日旧疾复发,又受了风寒,我忙活了一夜才将您治好了。可您还要喝酒,用些辣食……”她耷下眼皮,看着自己衣裙上的斓边。

    方见溪觉出她语气颇有些委屈,一时不知怎样应答。

    景元瞄了瞄他,见他还是那副神色没有改变,又想到从密云到香河这一路,自他生病,两个人都没说过什么话。

    只是从前在府里便也罢了,如今还要共事,她想了想便继续道:“我不知是哪里做错了,竟引得您厌恶,如今更是连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

    她虽觉得自己没错,但两人总不能一直僵持着,出了问题逃避并不是她的处世方式。

    她也不觉得这是方见溪的为人,他这人虽不外放,但也不至于冷着人,让人摸不着头脑干着急。

    方见溪看着她。

    她没错,她哪里有什么错,是他偏执又不敢面对自己。

    他叹了口气,旁边的烛台上豆大烛火摇曳,灯花“噼啪”爆了两声,景元起身拿旁边的剪刀剪了剪灯花,屋内霎时更亮了。

    “我母亲说,灯花爆象征祥瑞,咱们这趟来香河,应当能查清这里头到底如何。”她在等他说话。

    方见溪知道她这里说的“母亲”,不是尤氏。便与她讲:“两年前我在杭州府跟令尊谈生意,见他精神尚可。”

    景元推开窗,看见外头灯火阑珊,影影绰绰,来来往往的人,想到此行的目的。

    这才戌时一刻,外头应该还有人没睡,于是她突发奇想:“咱们去田里和村里瞧瞧吧。”

    此事赶早不赶晚,他们突袭就是占了先机,不能给米大富反应过来的时间。

    方见溪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他本是想让林忠出去,如今景元这么说,他便也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答应。

    萱风和林忠还在吃饭,申妈妈年龄大了景元不想让她乘着冷风漏夜出行,便只和方见溪带着林忠出去了。

    虽是二月,可夜里温度低,景元还是感觉到耳朵刺剌剌地疼。他们两个走在前头,林忠离他们很远,跟在后面。

    方见溪看着远处漆黑的天和冬日里萧瑟的树杈。

    “你没有错,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样的冬夜里显得周围愈发沉静。

    景元似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温景元有什么错,是不该在深夜里守在他床边,是不该找人为他寻医问药,还是不该提醒他忌口,亦或是不该替他封锁体弱的消息……

    她都可以不做,只需在他发病时站在一旁看着。

    等他死了,带着他的尸体回江阴候府哭一哭,在谢定求面前陈一番自己的愧疚……没人会怪她。

    但她还是救自己了,他记得她最后走出他的厢房门口滑了一下,所幸扶住了门才没有摔倒。

    但她后来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要,照样和自己的丫鬟过自己的日子,绣自己的花,他那天听到她绣的是兰花……

    方见溪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冲动,他可以跟她说的,都告诉她,也没什么,反正她都看到了。

    让她全部知道又怎么样呢?她又不会乱说,她这几日不是一直没有提么……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开口:“是我不能面对自己……”

    前面就是田埂了,景元脚下踩着一片枯草,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的脸,见他眉眼低垂,稀薄的悲伤在他身上流淌,并不易察觉。

    景元觉得此刻跟那晚发病时一样脆弱。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或许他只需要她听着吧。

    “我自小体弱,自出生便日日缠绵病榻,宫里太医几乎每人都为我诊过脉,喝了不知道多少位太医的药……自十一岁起,我便有十四年未曾归家。”

    因为病弱,故而有家不能回。

    天大地大,他无数次想过,到底何处是他的归处,算得上是他的故乡。

    似乎京城不算,扬州府更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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