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枝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没在，全班都在低着头做题，听见声响，不约而同的抬头往教室门口看了眼，而后又低下头，重新忙活自己的事去了。孟枝脚步轻慢的拉开凳子坐回座位，她的存在感极低，离开的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班里除了她，还有林嫣然然的座位也空着。

    孟枝看了眼，平静的从课桌兜里拿出自己的练习册。

    周二早上的时候，林嫣然然照常来上课了。她迟到了挺久，早读快要结束才进班里。孟枝正在背着晦涩难懂的古文，余光正好瞥见她从门外进来，或许是觉得心虚，她难得的主动朝着孟枝的方向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身形明显一僵，然后匆忙偏过视线。

    孟枝虽然性格沉闷甚至是木讷，但并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受了疼也会想要反击回去。她从昨晚事发到现在，一直想要跟林嫣然然谈一谈，好不容易见到她人，孟枝一刻也不想等。早读结束，她就合上语文书，破天荒头一回自己主动走到林嫣然然座位前。

    “你有空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没空。”林嫣然然撇了撇嘴，眼神飘忽，却强装镇定：“我们很熟吗？”

    “不熟。”孟枝平静道：“既然你不愿意出来，那我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昨天晚上……”

    “孟枝！”林嫣然然瞬间爆发，她站起身，因为生气脸变得通红：“你闭嘴！”

    “那你跟我出来，我们谈谈。”孟枝垂眸，眼睫遮住了瞳孔，让人辨不清里面的情绪。

    今天有雨，原本的早操被取消，大家几乎都在教室里坐着。两人的争执声不算小，班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孟枝与林嫣然然平时看上去毫无交集，乍一有了冲突，更是令人好奇。林嫣然然的前桌就转过身来试探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被林嫣然然搪塞了过去。没办法，她只能跟着孟枝出去。

    走廊里没什人。孟枝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保险起见，她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半层，停在空无一人的转角处。

    “这下没人了，你有话赶紧说。”林嫣然然厌烦的蹙着眉，满脸不耐烦的样子。

    孟枝沉默了下，直直的看着她：“昨天晚上，你把我骗出去我不怪你，只当你是遇到了危急情况想办法自救，哪怕我是被牺牲的那部分。但是，我不能理解，你明明已经走了，有机会报警或者告诉老师和家长，但你没有，甚至你连电话都不接……林嫣然然，我想知道，你有一点点的考虑过我的人身安全吗？”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人身安全？！”林嫣然然反问，蓦地，她压着嗓子阴沉道：“是，孟枝，我是坑了你，但你也平安回来了不是吗？不报警不告诉老师是因为我不敢，我怕那群人再缠上我，况且我讨厌死你和你妈了！你妈抢走了我爸，你又来抢走我哥，我恨死你们母女了！”

    “什么叫我抢走你哥？”

    “你装什么啊？”林嫣然然冷笑：“昨天晚上沈星川带了一群人去救你，怎么样，英雄救美的感觉爽吗？”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昨晚你就在不远处。”后半句话孟枝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林嫣然然也不否认，仰起头，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骄傲的模样：“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孟枝问。

    “我为什么要出去？”

    “……”

    话说到这份儿上，孟枝便没什么想说的了。

    两人都没开口，无声的对峙着，直到预备铃声划破寂静。

    孟枝呼出一口白气。临走之前，她又补充上一句：“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前提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有，林嫣然然，我欠林叔的，欠你们的林家的，我会还。”

    孟枝说。

    她向来言出必践。

    -

    往后的几天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周末晚自习结束的时候，沈星川短信约她到自习室，把错题本递还给孟枝，开门见山道：“题给你看过了，都对。我看你错题本后面又写了些新的，就随手给你又出了几道，没什么问题的话，你拿回去写吧。”

    沈星川说话的时候有些兴意阑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睛也不看人，只是倦怠的垂下眸子，比先前又多了几分冷意。

    孟枝注意到了。事实上，从早上见他的第一眼起，孟枝就感觉他状态好像不太好。

    听他这么说，孟枝温和的应了一声，将错题本塞进书包里。本来她还有一些关于课业上面的问题要问，但是今天这个情形，孟枝明智的把问题又咽了回去，准备还是自己回去多揣摩一下。

    果然，沈星川也没有要继续呆下去的意思。

    眼看着孟枝将书包拉链合上，他淡淡的说了句：“走吧。”

    孟枝跟在他身后下楼。

    沈星川比孟枝高了半头，他走在前面，始终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孟枝稍稍一抬眼，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少年一改往日拖沓散漫的步伐，走的有点快。出了教学楼以后变得更甚。之前两人在路上偶尔还会说上一两句话，但今天的沈星川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独自走在前面。

    孟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茫然。

    她跟在身后纠结了好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喊他：“沈星川。”

    刚来苏城的时候，孟枝的普通话还能听出北方小镇的腔调。大半个学期过去，如今她再一开口，字音已经标准了很多。至少，沈星川这三个字，被读的字正腔圆。

    沈星川放慢了步子，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孟枝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问：“你没事吧？”

    她清秀的小山眉微微蹙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含着丝丝缕缕的担忧。

    沈星川蓦地发觉，孟枝好像变了些许。

    最开始见她，她与周遭格格不入，虽然极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失态，但还是能轻易的从她状似平静的外壳下，探寻到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怯意。尤其是第一次在便利店见她，她拿着东西在收银台前僵硬无措的样子。沈星川至今还记得。那时候，沈星川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尤其是她从来不说，永远沉默着，做自己该做的事。

    沈星川自认为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相反，他也知道自己性格不怎么好。但种种巧合，他能帮到孟枝的，顺手都帮了。仔细想一下，就是在这种往来中，两人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孟枝身上有一种韧劲。

    哪怕深陷在沼泽里，也会咬着牙，用力的往上爬。

    见他半天不说话，孟枝又唤了一句：“沈星川？”

    沈星川骤然回神，眸光在她脸上定格了两秒：“没事，有点感冒而已。”

    于是，孟枝也不好再问，只说了句好好休息之类的废话。

    一路无话。

    到宿舍跟前，两人分开的时候，沈星川突然问：“过几天放假，你回去吗？”

    下周本学期第三次月考，完了之后就是元旦三天假期。然后，一年就又结束了。

    孟枝想了想，说：“不去了。”

    高中不比大学，学生都是周边的。元旦三天假，学校估计整个都空了。舍友们到时候也应该都会回家，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星川没抬眼看孟枝，眸色中多了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沉，最后，他掀唇说：“还是回去吧，跨年，人多些也好。”

    孟枝一愣。

    半晌，垂下眼点了点头。

    ……

    放假前还有个月考拦着，大家也都不是太浮躁。结果没几天，学校突然传开说第三次月考取消。小道消息，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学校是让全心备战期末，有的说是时间太过紧凑安排不过来，还有的说是学校为了给大家放一个好假，让元旦好好休息。

    不过最后一种说法得到了广大学子们一众的唾弃。

    周五的时候，班主任抱着一叠卷子走到讲台上，板着脸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第三次月考取消，各科试卷全部发下去当做家庭作业。

    底下安静了三五秒钟。之后，全班沸腾！

    虽然那些卷子加起来也不少，但总比考两天试强的多！

    周五最后几节课人心浮躁，放学铃声一响，老师干脆利落的走人，全校同学像一窝蜂似的拥出了大门。

    孟枝在一群喜笑颜开的人堆里，格外平静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回到景明别苑时已经是傍晚，沈星川照例来这边过节。

    冯婉如做了一桌菜，甚至还亲手包了饺子来迎接新年。可能是沾了节日的光，林嫣然晚上的心情很是不错，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虽然不像别家那么热闹，但整顿晚饭也风平浪静的吃完了。

    饭后，沈星川父母打来电话，他独自一人去了前院接电话。林家父女和冯婉如则是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上放着元旦晚会的直播，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林盛没看多久，就被一则生意上的电话打断，然后捏着手机上了楼。林嫣然见状，也紧随其后。

    客厅人一少，气氛也安静了下来。

    今天餐具比较多，冯婉如不打算洗了，也没让孟枝洗：“明天约了保洁来，大过节的，你也别忙活了。”

    孟枝摘掉了已经带在手上的塑料手套。

    她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整个人躺在床上。

    这间屋子的床铺比宿舍要大一些，软一些，人躺在上面，可以四肢摊开彻底舒展开来。

    外面不知道是谁在放烟花，估计隔了一段距离，时不时的听见几声响。孟枝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突然想到了那个泛着灰白色小镇，总是泛着潮气的墙壁，屋里那把旧藤椅，和经常坐在旧藤椅的老人。

    父亲的离开，让孟枝本就稀疏的亲缘血脉变得更加淡薄。老年丧子，要强了半辈子的许奶奶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筋骨。孟枝小时候不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一点也不像别人家的奶奶那般慈祥和蔼。但年岁渐长，孟枝慢慢的能理解她了，知道她的不容易，也感念她咬着牙把自己拉扯长大。

    可惜的是，直到后来她去世，孟枝也没有长大。

    ……

    房门在此时被人敲响。

    沉闷的嗒嗒声将孟枝的思绪拽了回来。

    她吸了吸鼻子，起身下床。

    门一开，沈星川站在外面。

    孟枝没想到是他，当下微怔。

    她不动声色的咬了下唇，轻声问：“有事吗？”

    “有。”沈星川说。

    他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家居服，应该是刚洗过澡，几缕半干的发丝垂在额前，周身散发着慵懒又随性的气息。

    孟枝细心的留意到，他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

    沈星川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节日快乐。”

    话音落下，原本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举到孟枝跟前，透明的包装袋里，一条白色的针织围巾静静的躺着，看起来毛绒绒的。

    孟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

    “给你的。”沈星川说着，视线落在孟枝微微惊讶的脸上。第一次干这事，他原本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孟枝呆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就突然舒坦多了：“节日礼物，你跟林嫣然都有，但款式不一样。”

    孟枝这下听明白了。

    她瞪大眼睛，对上沈星川的视线后，眸光闪烁了两下，还是有些不太确定的问：“是，给我的？”

    “嗯。”

    孟枝当即有些不知所措。她僵在那里好半天，最后，还是沈星川耐心告罄，一把将东西塞进了她怀里。

    孟枝惯性抬手护住，将毛绒绒的围巾，连带着沈星川的善意，一并揽进了怀里。

    “谢谢你。”孟枝眼睛涌上热意，她低下了头。

    “嗯。”

    这晚，收礼物的人是怎么过的沈星川不知道，他这个送礼物的却失眠了。躺床上半天睡不着，最后愣是爬起来连抽了三根烟，满房间都是青白色的烟雾，呛得自己难受，又爬起来打开窗通风，顺带去洗手间又刷了一遍牙。这一通折腾下来，才总算是有了那么点困意。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

    沉沉的睡过去之前，沈星川脑子里又浮现出了方才孟枝的样子——

    黑发，素白的肌肤，微红的脸颊，还有泛着水光的眸子。

    好像比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变得漂亮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