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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五岁少年已有明显的喉结,袭檀那块凸骨微微滑动,仿佛才发现意迟将怀里物什取走,抬手在胸膛处摸索两下,脸上便露出错愕的神情,“陛下,您怎么会……?”

    话音未落,他人已径直走到意迟身前跪伏一叩,又抬起头虔诚望着她:“草民惶恐,私自拿走箭矢,尚未来得及向陛下您禀报。”

    意迟微微挑眉,俯身凑近他,抬手端起他的下颌放在掌心,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另只手晃了晃箭矢,故作不解地眨眼问:“这箭矢材质特殊,做工精细,若认真排查,抓到刺客不是没有可能。你拿走做什么?”

    “陛下圣明。”袭檀眉尖微蹙,无辜状:“草民正是担忧人多眼杂致箭矢丢失,才随身携带,以便事后供与官府追查。不然陛下以为呢?”

    “是吗?”意迟松开他的下颌,转而按住他的喉结,“你不知道自己这块骨头滑动时十分显眼吗?既是为官府追查着想,那你方才在慌什么?”

    “草民只是……”他抬眸蹙眉的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惊鸿一眼恰似一汪秋水,直直泼在意迟心尖儿。不待意迟反应,他双眶微微泛起红,竟已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样貌:“草民只是惶恐,此物锐利,陛下就这般在手中把玩,若是不慎伤到,叶大人那边,草民不知如何交代。”

    “你……”意迟快速眨眼,见他一滴泪夺眶坠落,眼神倔强,格外楚楚可怜,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往后仰头退开他些距离,“你别哭啊……我说,你既想得到藏起箭矢供给官府追查,又想得到不能让我在你手上受伤以免说不清楚,你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至少心思缜密。”

    “草民只是一介乡野村夫,幼时父母就因饥蝗二灾双亡,跟教书先生学了几个字,一时少年意气才只身入扈沽城,想谋个差事养活自己,无意听见青檀坊中行刺计划便出言提醒陛下,是陛下主动要草民侍寝,并非草民蓄意要求……昨夜陛下说起蝗灾,草民念起过世父母饥荒时的惨状,自然主动献计,可也是陛下您主动提起要草民跟随,草民才愿意伴陛下左右为治蝗灾出力。草民从不敢妄想与陛下有何关联,亦不知陛下在怀疑草民些什么,竟然不惜自降身份窃取草民怀中物……”

    话落,恰好夕阳从破窗打入,他青涩的脸庞上又坠下一滴泪,被照得晶莹剔透,暖橘色的光芒给他一头细软的墨发镀上一层薄纱,好似在脑袋上卷了披风出来游玩的娉婷少女。这角度竟是计算得滴水不漏。

    意迟大为震惊,随即叹了口气,“你先擦干眼泪起来罢。出行在外不必唤我陛下,也不必自称草民,以免引人注目。”

    袭檀低头,“可您依旧并不相信我,不是吗?如果您不信我,那我就不起来。”他的声音在倔强时愈发显得少年意气。

    意迟笑了下,“你也真是大胆,不止一次忤逆我的命令,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让你起你就起,再不起我真生气了。”

    听到这,袭檀才缓缓站起来,却似因跪得太久腿脚麻痹,站起那刻又立即跌下去,扑到了意迟身上,一张她极为喜爱的嘴唇在她侧脸处贴了下。

    意迟下意识用双手接住他,发现他的腰肢比自己昨夜囫囵触碰时的感觉还要细,小小年纪怕是吃惯了苦过来的,如此纤细绰约。意迟顿时觉得脸侧不经意的亲吻是专属于一个赤忱孩子的亲昵,哪怕掺杂了些小心思又何妨呢?

    意迟怜爱地望着仿佛犯了错受惊小鹿似的袭檀,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没关系。站稳了吗?”

    袭檀点头脸红,“多谢陛……主子。”

    “是我太敏感了,忘了你只是个被我硬生生挂上联系的孩子而已。宫墙外,男尊至上者遍布各处虎视眈眈、月家旧部一心复权夺位,还有我不知道的惠帝余党藏在暗处,更别说不少被贪官判下冤屈的人会直接把所有罪名扣在我头上,全都想取我性命。”

    袭檀不解地看着意迟,意迟见他听不懂,不再多说,把箭矢包好放进自己袖中,“外面如何了?”

    “没有看见闹事的流民,想必再等片刻便有官兵搜到此处。”

    如他所料,很快,叶渠便带着官兵赶到,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拿出锦帕擦了擦汗。路上,叶渠和她同坐一辆马车,向她禀报长公主分了一路人马前去官府亲自发落贪官污吏。

    意迟把箭矢拿给他,“去查一下背后放箭之人。”

    叶渠惊诧,“您是如何……”

    意迟低声道,“袭檀捡走的。正好,你秘密派人快马加鞭回扈沽,调查清楚袭檀的身世来历。他心思缜密,切记细查,不可疏忽大意。”

    “是。”叶渠斟酌片刻,提醒道,“若您怀疑青檀坊和方才两次刺杀之事都与他有关,大可寻个由头将他送回去不再侍奉身边。”

    意迟思考片刻,“也没有那么怀疑。他若想要取我性命,青檀坊时不必救我,方才寺庙中也大可下手。况且……”意迟摸了摸自己脸侧,“咳,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才十五岁就跟了我,我不能轻易冤枉,辜负了他。这事你去办好即可。”

    叶渠的眉头紧紧皱起,“莫非,您要查他底细,是还想接他入宫为妃?”

    意迟理所当然,“对啊,他是我的第一个妃子呐。”

    叶渠老泪纵横,接下来,他哭着劝了意迟好几个时辰,搬出历朝历代昏君亡国的典故,又仓皇说他才十五岁这不合礼法,念叨着大女帝当初将意迟托付到他手中时叮嘱的几项大忌,说自己愧对大女帝嘱托云云。意迟没搭理他,听着他的念叨,心情却意外地好。

    当夜,官府把吞了的赈灾银粮都放了出来,各路豪绅听到风声后也紧跟其后,甚至誊出闲置宅院或打扫出家中空房当难民棚,主动接济。

    可蝗虫不除,饥荒就不会过去,人心也不会聚齐。纵使这两月来女帝已在群臣之谏下开坛设祭多次,为绥平一带百姓祈雨拜虫的事都做了,蝗灾依旧泛滥,百姓见蝗虫不走,自以为是天怒之罚,一片怨声载道。而惠帝余党们就等着一个天灾煽动百姓推翻女帝。

    兹事体大,唯有除蝗才是唯一破解之法。可蝗虫遍天,如何高效除去便是意迟这几月最为烦恼之处。

    “你所说的赶雀人真有那么神吗?”

    几人在绥平一连住了十日,只因意迟那夜在青檀坊听袭檀提出的治蝗法,他幼时随父母住在山林中,用火和鸟雀驱逐虫蚁是每家猎户都知道的道理,只是百姓见蝗虫漫天,以为是天怒,不敢效法破除罢了。随即袭檀便提出用“焚烧法”和“雀食法”,以治蝗灾。火种随手可得,能治蝗灾的鸟群却并非随处可见,袭檀便提到了一位赶雀人。

    意迟采纳后,早让人去袭檀说的地方寻找赶雀人,此间意迟一直和随行官员们带领百姓以焚烧法和掩埋法治蝗灾,宣扬此法并安抚民心。如今过了十日,才得到些赶雀人的消息。

    “启禀主子,赶雀人属下已经找到,可是他不愿意出山。”

    意迟站在挽着衣袖裤脚挖土里蝗虫卵的袭檀身旁,认真瞧着袭檀挥汗如雨,又心疼又惊叹他拿着锄头掘土的动作怎么如此熟稔。意迟怜爱地抬起手,用袖子给袭檀擦了擦脸上的汗,袭檀躲了一下,便不好意思地朝远处走了几步。

    意迟啃着一颗红果,向下属走去,没啃动,才开口:“如今灾荒严重,遍地饿殍,有幸负以一身本事报国,他在端什么隐世高人的架子?”

    下属将头压得更低,“他要属下回来告诉您,想让他出面赶雀食虫,除非您述罪成书,通告天下,以抚慰上天之怒……”

    “放肆!”叶渠率先发怒呵斥下属,见周围百姓纷纷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向这边,他才忍住,双拳紧握。

    意迟倒没什么感觉,她没有母君震慑天下的才能,母君去世,后宫陪葬,忠臣被杀,长姐离宫,八岁的她被迫登基,坐在皇位上哭,惠帝余党看她好欺负,多次发难,但凡她发落叛党,民间便会传她暴戾荒淫,她的名声不贤,可又不能将握有重权之含沙射影者赶尽杀绝,才落得如此名声。她已习惯,而今心肠也冷硬。

    “还在等什么?”意迟回头往袭檀那方走,淡淡地说,“拿下他。”

    周身侍卫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跪在地上的下属,还是那位出言不逊的赶雀人,或者是推荐赶雀人的袭檀。

    就是这愣神的一瞬间,地上的人猛地拔出匕首朝意迟袭去,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叶渠恍然大悟,扑身上前想阻拦:“此人见赶雀人出言不逊却不杀,是逆党!快拿下他!”

    可惜晚了一步,意迟倒步疾退,撞到袭檀身上,匕首已逼至眼前!

    周围百姓惊呼大乱。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震住四下,空气中有一刹那的安静,叶渠从地上爬起来惊呼,“陛下!”

    意迟睁开双眼,脖子上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却没感觉到疼痛,她定睛一看,袭檀不知何时挡在她侧边,用手接住了直剌剌刺过来的匕首,匕首割破掌心,血液飞溅出来,恰好几滴落在自己脖颈上。而叛贼已被侍卫用剑拿住。

    “袭檀?!”意迟愣了下,大声唤他。

    袭檀双眶霎时红透,蹙眉埋头,用另一只手捂住血口,“陛下,我好疼……好晕……”

    “袭檀?袭檀!”意迟抱住晕过去的袭檀,转头朝叶渠大喊:“快救人!”

    短短半月,女帝经历了三次刺杀,虽都未得逞,但能让刺客近身,说明疏于防范,任谁也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各类事务处理效率都提高不少,很快也就传回了有关袭檀身世的消息。

    在袭檀睡下后,意迟和叶渠坐在驿站别间谈话。

    叶渠见意迟时时望着隔间,安慰她道:“大夫说了,他伤势不重,是见了血才晕过去的,主子不用担心。不过,属下不得不提醒您,赶雀人是他推荐的,他此举也像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

    意迟点头:“赶雀人的事待他醒后我自会细细盘问。如何,他的身世?”

    叶渠拿出一封回信呈给意迟,“手下人找到了他的出生地,他‘袭檀’的名字果然是伪造的。”

    意迟摊开信纸,“那他真名叫什么?”

    “富贵。”

    意迟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扭曲高声反问:“什么?”

    “他原名叫‘于富贵’。”

    “……”意迟顿了下,“任谁有这名字不想改?你管这叫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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