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国九年,冬月十二,是宋许儿的大喜之日。

    她第一次穿上丝质的衣裳,对镜而坐,等着婆子给她插上金钗。

    婆子一脸笑意,乐呵呵道:“宋姑娘真有福气,能嫁到周府去。”

    宋许儿不语,只静静的看了一眼清点彩礼的母亲和弟弟。

    大喜即大丧。

    因为她要嫁的,是个死人。

    周府二公子,十五岁暴毙身亡,死后周府鸡犬不宁,阴阳先生一看,说是公子未婚娶,怨魂不散,得结个阴亲。

    宋许儿有个姨父在周家打杂工,一听说了这事,立马跑来告诉宋家人,大声嚷嚷:“辉儿的媳妇钱有着落了!”

    姨父把周府为二公子结阴亲之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围在饭桌旁,喜不自胜:“哎呀,还有这好事!彩礼一到,咱辉儿便能娶个城里姑娘!”

    宋许儿放了筷子,低声道:“娘,我不想嫁给死人。”

    听了这话,许引暲冷了脸,筷子在碗上发出清脆一响,冷笑道:“许儿呀,别家姑娘都是十五六便出嫁,可你在家白吃白喝十八年,我和你爹养不起。嫁到周府去,荣华富贵不必多说,还没妻妾之争,这是天大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

    那天宋许儿说出了一句大不敬的话:“既然养不起,为什么还要再生弟弟?”

    后面的具体的事宋许儿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和她娘大吵了一架,被亲爹抽了两个巴掌,又听两人一搭一接的说了好多“女孩儿迟早要嫁人”这样的话,最终妥协。

    那天她终于明了,她十八年皆为不在家里的余生而活。

    随行彩礼里,压箱底的是两本书,是两年前一位来村里的青年送她的。

    准确的说,后一本是杂志,宋许儿翻来覆去看来好多遍,一开始不识字,便偷偷跑到学堂外听先生讲课,还因此被打过。

    两年时间,旧伤添新伤,宋许儿把那杂志里的所有字都认完了,常常看着“自由”二字发神。

    上了花轿,那两个字更是像洪水猛兽般的侵略了宋许儿的头脑,她混混沌沌,只觉得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外面的阳光。

    她攥紧了手帕,花轿已行至城里,突然乌云遮日,狂风大作。

    风来势猛烈,掀开了花轿窗口的布,也把宋许儿的红盖头一起吹走。

    街上看热闹的人纷纷关门避风,轿子也不得不暂时落下。

    “多少年没碰到过这妖风了。”

    “给死人娶妻,这不是造孽吗!”

    人影消寂,宋许儿被那股妖风灌进一个荒谬的想法——

    她想跑。

    偷偷望了一眼叉腰叹气的轿夫,她瞧准时机,疯跑了出去。

    眼疾的家伙立马指着宋许儿大喊:“新娘子跑了!”

    嫁衣层层叠叠却轻巧,宋许儿借着风,任红纱在空中飘荡撕裂,仿佛就要这样跑到风停的地方。

    胡同死角,风停了,后面的轿夫也追上了。

    “小妮子逃婚,当心周夫人让你去地下陪周二公子!”

    他的意思是,自己如果回去就一定会死......

    不!她不想死!她凭什么为了一个死人死!

    几位轿夫如猛虎一般要把宋许儿拉回轿子。

    宋许儿不从,手脚一并用上,踢的好几个轿夫脸青。

    “他奶奶的,这农村姑娘劲儿真大!西儿,抄家伙式儿!”

    那个西儿不过二十年纪,血气方刚又没社会经历,本就心疼这个姑娘,看清她脸后更是不忍,愁眉道:“新娘子伤了,主家怪罪怎么办......”

    “这姑娘逃婚大街小巷有听到的,有看到的,只要把人绑了回去,怪不到我们头上!”

    没好用的棍棒,另一刀疤男去别去找了一把铁锹。

    只是看了一眼那铁锹的重影,宋许儿都吓得不行,情急之下,正想松口,那巷口处却传来一道声音。

    “青天白日的,怎么对一位姑娘这样无礼?”

    宋许儿手紧贴捂着头,惶惶的露出一条缝看那人。

    穿着和两年前送自己书的公子极为相似,想必是家世不俗的读书人。

    宋许儿仿佛看到了希望。她跪着爬到那人脚下,趁轿夫回答前张口:“公子,救我!”

    那男子极有教养,蹲下身扶宋许儿,气若幽兰,“女儿膝下有黄金,姑娘有事便说,不必行此大礼。”

    轿夫顶着青一坨肿一坨的脸插嘴,“这是新娘子,她逃婚,要是她跑了,主家是要怪罪我们的!”

    那男子一时不知该问什么,以为是戏本折子里女子嫁前丈夫出墙的事来了一真实版。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更别说他一闲散百姓要为这些道德伦理下定论。

    轿夫接着道,“看公子你打扮不俗,我们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如今这世道,我也只好告诉你少管这些事。”

    既是如此,那男子便要劝人了,“姑娘有事好说,逃婚闹得两家人都不好做。”

    宋许儿淌下两行泪,被红纱一衬,看上去竟然像血!

    “我不嫁,不嫁给死人......”

    本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今眼尾吊着红,更像那残存在山头的夕阳,不知何时就要落下去,哭得众人是一阵酸楚。

    唯有那中年刀疤轿夫还算老道,只是叹口气,说道:“我们也不想和一小女儿为难,可谁让你要嫁去周府呢,我们也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因为你得罪周府?”

    周府?

    陈慎眼圈打了一转儿,问道:“周府公子要娶亲?可周老爷的大儿子如今不在周府呀?”

    “是那位已经死去的周家小儿子。”

    “娶阴亲?!”

    真真是荒谬!

    宋许儿眼见有望,抓住陈慎的衣衫不放,“公子,救救我吧......”

    陈慎以前总说“唯有自渡,方是真渡。”

    若他是眼前这姑娘,又该如何自渡?

    他站在高楼,喜看下面的人往上爬,为她们向命运斗争摇旗呐喊,但当世道的洪水携着泥沙滚滚而来时,他唯能说一句“保重”。

    他拉起宋许儿,避开她的目光,说道:“抱歉,姑娘......”

    轿夫苦口婆心的劝她,“走吧,你嫁过去后周府好吃好喝的把你供着,比起连饭都吃不饱的姑娘,你已经足够幸运。”

    陈慎早在说完那句话后离开,宋许儿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拐弯的墙壁遮挡后才重新替自己盖上了红纱。

    仪式一直进行到晚上,众客人散去,周夫人才让人掀起了她的红纱。

    周府烛火通明,摇曳的光像鬼火一般散布在周夫人脸上,沟壑和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发着幽幽鬼气,让宋许儿胆颤。

    连她说话的声音也都那么寒冷:“好标致一小姑娘。”

    堂外传来重物拖地的隆隆声,几个下人把一副棺材搬到另一副棺材旁边。

    周夫人绣帕遮住口鼻,缓缓道:“打开。”

    两幅棺材同时被打开,尸体被法师撒过药水,和着沉香隐隐发出些不易被察觉的腐臭。

    那晃魂铃似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你相公,娶你来就是陪他的。”

    “你本不用去地下陪他,但你今天逃了婚,恐惹得他不高兴,阴阳说你得下去跟他解释。”

    周夫人说话的眼神比她所见过的任何死物都空洞,宋许儿僵直的低下脖子去看那棺材里的男子。

    紫斑遍布,骨头刺穿脸颊,牙齿全暴了出来,形成了尖尖的喙。

    “本想让你和泽儿死同衾,算是成了你的衷心,但吃斋念佛的人都讲究慈悲为怀,我怕吓坏你又给你准备了一副新棺材,如此一来,泽儿也不用担心在地下碰到被吓疯的妻子。”

    她手里扣动的佛珠,叹气垂腕,“唉,终归是为了泽儿,为了周家。”

    周夫人对两边的人使了眼色,那些人立马就一前一后的抬起了宋许儿,把她往棺材里放。

    嘴里早被塞上了棉布,宋许儿是叫也叫不出来,棉布被眼泪腌出些咸腥味。

    周夫人被烛火映得晦暗不明的侧脸缓缓在宋许儿眼前消失,空气开始变得稀薄。

    她曾试想过死亡到来之时的情景,总之,不似这般寂静,寂静到一切事物开始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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