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鞘

    夜色生凉,易温文望着窗外的淡月光,停下了手中书写的笔。

    片刻后,他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手表。

    即使玻璃表面已经出现了丝丝划痕,黑色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在分毫不差、规规矩矩地行进着,让易温文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人生。

    永远是最优秀的、成绩最好的,不让母亲操心半分的“好孩子”。

    哪怕母亲工作极忙,忙到没时间带生病的他去医院,他都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熬过痛苦,不会让母亲在事业和自己之间为难。

    他从小就接受了一个事实——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父亲。把他从婴孩辛苦带大的,只有母亲一个人。

    但那日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为什么会说他是自己的父亲?

    若他所言非虚,那为何他在自己成长的十八年里从未出现过?

    手表的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时针已经缓慢走到了十。

    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母亲易清兰拿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小文,明天我要出差一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易清兰把牛奶放在书桌上,说的依旧是易温文再熟悉不过的话。

    易温文抿了抿唇,拿起了盛着热牛奶的杯子。

    玻璃杯壁传给指尖过热的温度,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近乎习惯了,无论是不舒适的温度,还是不喜欢的离别。

    “那要去多久呢?”

    “去一周左右就回来,这些钱,你之后拿去花。”易清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钞票,数都没数,就放到了儿子手中。

    “妈,三十号是我生日……”易温文紧握着钞票,说到一半,又把话吞回去了。

    “我记得呢,我会在你生日之前赶回来的。”易清兰露出疲惫的微笑,摸了摸儿子的头,“我给你订个蛋糕,记得等我回来一起吃。”

    易温文被母亲的话稍加安慰了些,也没多说什么,喝完了那杯热牛奶。

    “妈,你公司……”易温文低声问母亲。

    他察觉到,母亲的公司状况出了问题,但是母亲从不和他谈这些事。

    “你不用想别的,专心学习就行,那是我来处理的事。”

    一如既往地,易清兰又避开了这个话题。

    “妈,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易温文的眼睛愈发酸涩,声音都变低了些。

    易清兰摇了摇头,回答说:“这是我的事业,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易温文嘴唇紧抿,不知为何,过往无数的委屈和酸楚在这时排山倒海而来。他抬头望向母亲,眼中逐渐湿润。

    “我不想要大富大贵,妈,我只想……”

    “好了,我都明白,”易清兰低下头,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她知道,她对儿子是有亏欠的,“只是这段时间有些特殊,等过去就好了。”

    一方面,易清兰极为欣慰于儿子的懂事和聪慧,另一方面,儿子的这份懂事,也令她对儿子深感歉疚。

    近乎白手起家的她,能做到如今的成就,势必要舍弃许多东西,对儿子的陪伴也无法例外。

    “听话,小文,再等妈妈一段时间好吗?”易清兰吸了吸鼻子,语气哽咽。

    易温文无言沉默了半晌,汹涌的情感潮水仿佛地陷般猛然退去,他不得不继续钻回“懂事”的壳。

    “好的,妈妈。”

    夜风呼啸起来,吹得整片天地骤然间无比空寂与寒凉。

    柯绿坐在卧室的书桌前,面对写了好几遍还解不出来的数学题,暂时放弃地合上了错题本。

    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她越做到最后,一切就像是无解的谜,任她怎么努力,都找不到答案。

    明天继续问问易同学吧,她这样想着。

    她将头后仰,吹干的头发如缎般垂落在椅背之后,忽地,她听到了林修敲门的声音。

    “还没睡吗?”

    门外林修的声音传来,柯绿转头,稍微提高了音量:“马上睡的,刚写完作业。”

    “好,早点休息。”

    霎时间,柯绿突然想起一件事,立马一个激灵,趿拉着拖鞋跑去开门:“哥,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打开门奔出去,却没想到林修还在门外,她直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像是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哥,你没走啊。”柯绿有些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林修两手扶着她的胳膊,问:“什么事这么急?撞疼了吗?”

    “还好,不疼。”柯绿抬头望着他,笑了一下。

    相处的熟稔,在年复一年的相处中,逐渐模糊了细枝末节的变化。直到此刻,林修才恍然发现,柯绿长大了不少。

    个子变高了,头发变长了,脸上的稚嫩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青春期的独特气质。

    林修将她略有散乱的头发顺到她耳后,又无意瞥见了她耳垂的浅褐色小痣。

    他感觉那颗痣变淡了,像是落入时间的水里,冲洗掉了许多颜色。

    “哥,我之后想去陆云哥家里学英语。”柯绿微微歪头,语气兴奋道。

    林修对这个提议不太感冒:“他是医生,平常已经很忙了,你这会打扰他休息。”

    “可这是陆云哥主动提议的呀。”柯绿撅起嘴,手背在后面绕弄发尾道。

    “也许只是客气的话……”林修提醒说。

    可柯绿无比清楚,周陆云先前跟她说的话,绝不是敷衍客气。

    “哥,我的目标就是考高分,”她握住林修的手腕,抬头再看他时,目光却不似先前那般懒散随意,“你告诉过我的,目标在哪里,我的眼、我的心就应该在哪里。”

    光影二分在林修的脸上,他将目光垂落了一会,而后点了点头:“好,我同意了。记得去别人家做客,不能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

    看着林修光影交错的脸,柯绿恍然发现,他似是疲惫了许多。不仅冒出了胡茬,而且眼周也浮现了灰暗的黑眼圈。

    “我懂的,哥,你是不是有点累?这几天,你好像一直在加班。”柯绿担忧地问。

    “还好。”林修抹了一下脸,强作精神道。

    他既然选择做刑警,也意味着抛弃了安逸舒适的生活。加班、熬夜、出差,对他来说已如家常便饭,他早已习惯。

    然而,他如今的身心交瘁,却并不是因繁忙的工作所致。

    他辨不清内心的纷杂情绪各是何种面目,一切都连成茫茫一片,像雾霭一般笼罩着他。

    “哥,明天降温了,记得多穿些衣服。”柯绿拢了拢袖子,将手半掩在衣袖道。

    林修顿了几秒,而后伸手捻了捻她的衣领。睡衣是薄薄的一层绒布料,气温要是再降下来,这点薄绒显然就不够用了。

    “过几天,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真的吗?”柯绿知道林修从不食言,喜出望外道,“什么时候去?”。

    “就这周末。”林修望着她道。

    “太好了,我要提前规划一下。”柯绿的语气难掩激动之情。

    “还要规划吗?”

    柯绿眼笑眉舒,在她心中,和林修一起出门简直堪比逢年过节,是极少能体验的。

    “这么难得的机会,可不能让它寻常度过。”

    越凝视柯绿的眼睛,林修越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对她,毋庸置疑是有愧的。

    “我陪你的时间的确少……”

    闻言,柯绿噘起嘴小声议论:“是啊,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够。”

    就在林修语塞难言,愈发自责悔恨时,柯绿忽然朝他走近,仰头微笑着对他说:“所以,陪我的每分每秒,你都要全心全意。”

    她知道,林修的情感大多是沉默难言,不闻声响的,像是待在暗火的炭边,只有耐心拨动,才能在黯淡表象下窥见炽热的、橘红色的暖光。

    “小绿,你冷吗?”林修的声音低如沉木。

    “有一点,这件还是有点薄,明天要换厚睡……”

    柯绿正自顾自说着,下一秒,猝不及防地,林修用臂膀圈住了她,她的肩膀也顷刻间落上一份沉重的重量。

    林修埋头在她的肩窝,弯下的身躯看起来格外萎靡不振。

    柯绿怔愣了片刻,虽仍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将垂下的手缓缓搭附在了林修的背上,轻声道:“这下不冷了。”

    她能嗅闻到林修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同样熟悉的,却和周陆云身上不一样的气息。

    相比于让她静心平和的周陆云的气味,林修身上的味道,却是扰动她情绪的。

    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是流动的,跳跃的,纷纷从她眼前幻影移形般闪过,她恍然有些轻微晕眩。

    她稍侧过头去,问道:“哥,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修眼眶发酸,拥抱她的力度,即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半分不减。

    卢平文死了,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可是柯绿,她那么善良温和,从不伤害别人,为什么偏要遭受这种劫难?

    内心翻涌的对柯绿的愧疚自责,以及对卢平文的恨意怒火,就像是一刀两刃,每一面都将他的心刮割得鲜血淋漓。

    “小绿,我没保护好你……”他哽声道。

    柯绿这时才恍然明白林修心力交瘁的原因,她目光稍落,逐渐散入不远处的虚空。

    她的脖颈处仿佛架上了一柄未出鞘的刀,圆顿的鞘身和薄薄的皮肤此时相安无事地互触着。

    可她难保有一天,那锐利的刀刃会缓慢出鞘,逐渐划穿她的皮肤、血肉,给她带来无异于死亡的惨烈痛苦。

    刻在刀柄上的那把刀的名称,她此刻看得无比清楚,叫做“谎言”。

    “没事的,哥,没有什么能真正伤害到我。”身后房间的光亮照不到柯绿的脸,黑暗在她眼前聚成一团,她闭上眼睛,将林修紧紧环住。

    “除了失去你。”她在心中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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