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游乐园门前，成排的银杏伸出了一条条金箔枝，远看，似是摆出了巨大的金色屏风。
柯绿透过这金屏风，捕捉到了不远处的欢乐气息。
“陆云哥，你抽奖的运气也太好了，竟然抽到了两张门票。”她晃着两张游乐园门票，对周陆云笑着说。
这笑意从她的眼里钻出来，在簌簌风中翻飞跃动，金粉般洒落在周陆云的面前。
周陆云将善意的谎言流露为温和的笑：“更幸运的是，你也有时间。”
园中游人如织，欢笑声不绝于耳。一路上，周陆云紧跟在柯绿身后，寸步不离。
他身形高挑，穿着白色的棉麻衬衫，黑色长裤更是由上而下地简洁无饰，与此相比，柯绿的带有蝴蝶结的鹅黄格纹长裙都显得繁复了些。
柯绿的裙子其实并不少，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它们才有机会踏出沉闷的衣柜，见到外面的世界。
走着走着，柯绿裙子腰间的布料忽然松了许多。她心生不妙，立刻反手摸去——那后腰上原本系着蝴蝶结的两条绸缎竟然松散垂落了。
“陆云哥，你等一下，我弄一下衣服。”柯绿略有窘迫地停下脚步，背着手想要系好蝴蝶结，却将绸缎系了个长短不一。
周陆云站在她身后，挽起了一条长绸缎。
那绸缎缎面亮丽，细软顺滑。即使曲绕着指尖，也处处浮跃碎光，夺目耀眼。
“我帮你系吧。”他低头轻声说。
“好，麻烦啦！”柯绿感激道。
周陆云捋直两条长缎，两手熟稔地折叠、缠绕、牵拉，很快系好了一个对称、宽大又美丽的蝴蝶结。
四周的脚步声和喧闹声似是被湛蓝的天空都吸起来般，留下来的，只有片刻的风声和长久的宁静。
他记起自己初次学会这种系法时，他和她一样，也是个高中生。
而她，只有四岁。
回忆是一长排黑白色的琴键，失落的音符从指尖传开，周陆云的耳畔又响起了久远的回声。
“妈，你好了没有，我不会系小雪的蝴蝶结。”
少年穿着熨烫整齐的白色衬衫，未系的学院风条纹领带却松松垮垮地从衣领垂落，可此时，比起系领带，明显有更重要且困难的事。
他抱着刚睡醒的小女孩，为她穿好了要去拍照的蓬蓬裙，可那两条又长又宽的银丝带，着实难倒了一向追求完美的少年。
“还没有，你多试试就系好了。”母亲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少年明白了，母亲这梳妆打扮不是一会儿就能结束的。
沙发上，小女孩睡眼惺忪，边打哈欠边看哥哥将自己的衣裙带子系了又散开，散开又系上。
“哥哥，笨。”小女孩撅起嘴，挠了挠自己的头。
闻言，少年抬头，捏了捏女孩肉嘟嘟的圆脸，轻笑道：“说我笨？我不给你买糖吃。”
女孩的眉梢应声而落，立刻委屈地抱着少年的胳膊摇晃道：“不，不笨，哥哥最聪明。”
少年笑了一下：“之后偷偷给你糖吃。”
“给多少？”女孩眼巴巴地望着少年，露出傻乎乎的笑。
“给两颗。”少年边系绸带边说。
“太少了。”女孩摇头说。
“一天最多吃两颗。”
他刚一说完，沙发上的小女孩就开始不满意地“闹”了。
她先是蹬了蹬短短的腿，然后这腿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带着整个人都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不要，两颗太少了。”女孩撅起嘴，偏过头去，表达抗议。
女孩从小就是少年带大的，对于哄好她这件事，少年早已驾轻就熟。
他轻轻捏了捏女孩的右耳，抚过她耳垂上一颗褐色的小痣，不慌不忙道：“你转过来，等我系好蝴蝶结，马上就给你一颗。”
女孩像是嗅到美食的小动物一样，立刻转过了身子，眼里熠熠发光。
“好。”她憨笑道。
看到她秒变乖巧的模样，少年一时忍俊不禁。
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一个女孩能比她更好看、更可爱、更让他心生欢喜。
这个小生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给她冲奶粉，喂她吃辅食，教她喊“哥哥”，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路……
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安静地睡着，他都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美好和喜悦。
下一秒，他轻扯绸带，像是破茧般，一个完美的、对称的蝴蝶从他的手中展翼而出。
银色的光华在雪白衣裙上通透流泻，宛如雪原上飞起了阵阵银蝶。
少年摩挲着绸缎，看着昂首仰望的女孩，下一秒，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那短暂的吻，是如此稀松平常，好比清风明月，日日可得，也给当时的少年一种并不珍贵稀有的错觉。
他永远都有资格拥抱她，亲吻她，成为她此生最依赖的、无可替代的哥哥。少年无比相信这一点。
可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斧一旦落下，能斩断人世间任何坚不可摧、不可动摇的事物。从此，往日的美好便永不回复，似影子一般，了无分量，未灭先亡。
四周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宛如众生来人间一遭的脚步。曾经拥有的彷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却又在此刻变得栩栩如生。
柯绿转头望了望背后的蝴蝶结，一如当初得了蜜糖般笑眼盈盈。
“哇，系得好漂亮。”她惊喜地看着他道。
周陆云微微一笑，那笑意很淡，仿佛只是一层薄罩，掩藏着些其他不明的情绪。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可下一瞬，他就停住了动作。
他分清了，此刻是现实，是最残酷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有些事，他已经没有资格做了。
他装作无事般晃了晃手：“有飞虫。”
园内过山车、海盗飞船、大摆锤、摩天轮等设施前都排着长队，眼尖的柯绿望见了一处人少的地点。
“陆云哥，那里是什么地方？不用排队哎。”她朝东方的一处地方指了一下。
周陆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扶了扶眼镜回答说：“那是鬼屋。”
柯绿从未进过鬼屋，心中有些蠢蠢欲动。
“鬼屋里很恐怖吗？”她问周陆云。
周陆云望着她，认真道：“你可能会害怕。”
柯绿揣度了几下自己的胆子，知道自己怕这些灵异鬼怪，却又不愿放弃这第一次尝试的机会。
“那陆云哥，你怕鬼吗？”柯绿问。
周陆云摇头：“我不怕鬼。”
这句话仿佛给柯绿喂了一颗定心丸，她的语气坚定了许多：“有你陪我的话，我也就不怕了。”
鬼屋的大门仿若漆黑的洞穴口，一条条黑白布被做成了门帘，随着鬼屋内吹出的幽风微微摇曳摆动。
柯绿还未走近大门，就听到了里面游客惊恐尖叫的声音，那声音落到她皮肤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确定要进去吗？”周陆云注意到她的神情，再次问道。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怕。”说完，柯绿朝他展露乐观的一笑。
三分钟后，她的这句话就如轻烟入空般，了无痕迹地散了。
鬼屋里森冷幽暗，诡异的红光和绿光在上空交替闪烁，时不时照出一方若隐若现的骷髅架，几条看不出颜色的布条，在头顶如幽灵般飞来飞去。
周陆云刚准备询问她的状况，下一秒，他的手就猝不及防地被柯绿握住了。
“陆云哥，你牵着我走吧，我怕摔了。”柯绿掩下心中的害怕，强作无畏道。
黑暗中，她感觉到周陆云反握住了她的手。那手带着薄茧，包裹紧贴着她的手，力道大到她连动手指都极为艰难。
“陆云哥，你不怕鬼，也不怕黑吗？”柯绿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好奇问。
周陆云拨开前方飞舞的布条，浓重的暗影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的脚步却不见迟疑，仿佛已经习惯了般。
“嗯，我不害怕这些东西。”
“那你怕什么呢？”柯绿又轻声问。
她感觉周陆云沉默了许久，就在她以为周陆云没听到她的问题时，他的回答在黑暗里响起。
“我怕你不见了。”
柯绿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他握她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她并未理解这句话的分量，只当是周陆云带她出来玩，要对她的安全负责。
他带她走过了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门关上的那一刻，一阵阴风忽然迎面吹来，柯绿强装的无畏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到了洁白墙体上凌乱的红色手印，那手印一个压着一个，像是被囚禁的人拼命要逃出这里一样。
房间的桌上放着听诊器、写字笔，还有一个和周陆云脸上戴着的极为相似的方框眼镜，桌后的椅子上，挂着一条红透半边的白布。
借着头顶上一晃一闪的光，柯绿看清了那个白布的模样——那是医生穿的白大褂。
“我们到医院了吗？”柯绿心生震悚，连声音都虚飘飘的。
周陆云望着那带“血”的白大褂，目光逐渐深远。
“是的，这里是医院。”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相比起真实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这里的空气像是十几年都不开门的地下室一样。尘土味、灰尘味、发霉味全都搅在一起，让人心生难受。
在这些气味中，周陆云意识到，和三年前相比，还缺了一些气味——饭菜的馊味以及无处不在的血腥味。
“我真不知道你妹妹在哪里，求求你放过我……”
漫天尘埃里，又钻出了久远的、来自地下室的嘶哑声音。
像鬼祟的鼠，又像濒死的蛇。
灰暗渐渐在这片空间中分出深浅，柯绿朝周陆云望去，却感觉他身边仍是一片似云又似雾的遥遥茫茫的影。
“小绿……妹妹。”
昏暗中，柯绿听到周陆云低声喊她，她回应道：“啊，陆云哥，怎么了？”
他站在黑暗中，却又像是黑暗在等着他一般。
她感觉他朝她走近了些，连带着暗淡的影都向她压了过来。
四周深深浅浅的暗色开始如火如荼地翻涌起落，她还未看清那变化的源头，下一秒，她就被周陆云拥抱进了怀中。
那一瞬间拉近的距离，让她闻到了周陆云身上的气味。
在周陆云的脖颈处，一种熟悉又令她感到眷念的气味萦绕她的鼻腔。身体仿佛寻到了久远失落的某块拼图，她止不住地还想多闻。
“我真的，怕你又不见了。”
他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平静，柯绿从中听出了近乎吞声饮泣般的哽咽。
“我就在这，不会乱跑的。”她抬起头，却看不清周陆云脸上的神情。
她听到了周陆云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频率不同，是快且剧烈的。
“要是你再不见了，我会疯的……”
不同于先前那如怨如诉的语气，周陆云的这句话里仿佛藏着冷铁卷刃的刀锋，是有骇人寒气的。
柯绿第一次听到周陆云说出这种不像他本人所说的话来。
“陆云哥，你怎么了？”柯绿敏锐只是地觉察到了他话语里情绪的变化，有些担忧地问。
房间里的光开始忽明忽暗，桌子上那一副眼镜折射出的周陆云的身影，也随之明明灭灭。
“没什么，刚刚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柯绿的发梢，细软微凉的触感，一如记忆里曾经无数次扎束的头发。
柯绿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周陆云的锁骨之上。
她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仿佛一处安宁的港湾，将她与外界的恐怖稳稳隔开。
她甚至想再多停留一会，为一种由身到心都难以抗拒的眷念之情。
“小绿，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周陆云的声音，从耳、肌、骨三重共振传达给柯绿时，已经失了平静，变得深邃、动荡又绵长。
“好，我跟着你走。”柯绿按字面理解了这句话，点头回答。
周陆云静默片刻，随即又问：“如果林警官也在这，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柯绿稍愣，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
“我……也许会吧。”她着实给不出确定答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应周陆云。
周陆云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潜含义，但他也知道，未来还长，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冲淡的。
它们有一天终将被唤醒，就如同意外散失序曲的传世歌谣，即使岁月流转，时迁物移，也终会在某日重现出最初的韵调和音符。
那天走出鬼屋的细节，柯绿并没有记得很清楚。
她只记得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这个动作，她仿佛已做过千遍万遍，早已成为了身体里一个随时可以调用的肌肉记忆。
带着她走过魑魅魍魉的恐怖之境，走过重重叠叠的黑暗之渊的那只手，她总觉得，也曾在不知何时的某一刻抚过她未愈的伤口，拭过她哭泣的泪眼。
可这感念太过遥遥茫茫，任她如何回忆追思，都拾寻不得任何有价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