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周陆云被警察通知父亲死讯时，他刚刚结束那天的第三场急诊手术。

    送入手术室的病人，在周陆云及其他医护人员的救治下，全都脱离了生命危险。

    挂断电话，周陆云久久伫立在玻璃长廊，他忍住发酸的眼眶，转头望向了东方的天际。

    一阵风过，几只乌鸦从医院门前的常青树中簌簌飞起，不约而同地朝着远方飞去。

    周陆云开车到达了命案现场。

    青色的、如毯一般的草地，清风吹过，甚至能荡起深浅不一的波纹，他看见，父亲静静地躺在草地中央，几朵纤薄的野花，在血泊中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在那一刻，他没有崩溃，没有哭喊。仿佛所有的血液、组织，都随风一点一滴散去，他站在那里，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

    无边的绿色，携着明亮的阳光，如片片竹叶刀，刮割着他的双眼。

    无法抑制的泪水，从这个空壳里似融雪流下，在衣襟上晕出湿痕。

    负责此次案件的燕俊力看到被害者家属到来，上前进行了一番安慰，承诺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们一定会找出来的。”

    对于罪犯的锁定，按照死者生前的描述，基本上已经有了眉目。燕俊力相信，只要按照这个方向侦查下去，不出多久，案件就能顺利侦破。

    然而，几周的搜寻走访，不仅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成果，反而得到了下一个受害人的死亡。

    警方接到报案，在一个废弃待拆的拆迁房中，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

    “这名死者生前，被虐杀过啊。”燕俊力拧着眉头，对刚从外地完成缉捕任务，今日回来的林修说。

    现场的警戒线外，站着一群好奇的、踮脚向里面张望的工人，有个大嗓门的，在外面不断重复他所看见的吓人景象。

    “那个死|人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有烧焦的、有被刀划的、还有鞭子打的，啧，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一众人在艳阳天中，因这话而升起一种从脚底通到天灵盖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林修观察四周的环境，发现此处是小镇中较为荒僻的拆迁地段，一排排待拆房都年久失修，颇为破旧。

    他再转头观察被害人的尸体时，忽然发觉其腹腔结构有些异常。

    “死者的腹腔有些问题，”林修半蹲下来，低头查看，下一秒倒吸一口冷气，“死者的心脏，被挖走了。”

    闻言，燕俊力脸色骤变，立刻也蹲下身来观察。

    林修说的没错，一条黑黢黢的洞口，直接贯穿了受害者左侧的横膈膜，通往了充满黑暗和虚空的尽头。

    在那里，什么都没有。

    “嘶，和之前的四二七案一样。”燕俊力脸色难看道。

    “四二七案是什么情况？”林修问。

    “那个案件的受害人是一个药厂的主任，54岁，被发现死于老家山头后的平地，生前给警方打了求助电话，说了嫌疑人的一些特征……”

    燕俊力一时间难以将案件的全貌展现出来，于是言简意赅说：“总之，我们已经有了侦查方向，应该不久就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林修点头，又伸手探查了一下死者的衣领，忽然，他眼睛微眯，沉声道：“特征难道是龙的纹身？”

    “你怎么知道？听人说的？”

    林修将死者半扣着的衣扣解开，露出了其伤痕累累的胸膛。

    在那淤青划痕之上，一道圆形的恶龙文身静静匍匐其上，毫无残缺。

    林修的手指轻轻揉了揉那处图案，又补充道。

    “不是真文身，是贴上去的。”

    文身的发现，仿佛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死亡被包裹在混沌中，和破碎的真相一并流向不缺苦难的人世间。

    根据工作安排，林修负责附近街道的走访调查。

    进入那家平价饭店时，他带着和平常一样的状态和心情，向店主问询情况。

    回答他的，仍是和先前所得到的无数答案一样——“没有见过。”

    林修也不意外于店主的回复，正准备离开饭店时，手机里忽然收到了同事发来的彩信。

    林修站在柜台旁，仔细阅读彩信里的文字和图片，编辑了一段话发了过去。

    无比偶然地，他在那里停留了三分钟。

    林修编辑完短信后，饭店里的一桌客人也刚好吃完离开，留下了满桌的狼藉。

    就在此刻，一个穿着服务员服装的女孩，推着清洁车从后厨过道走到了那张餐桌前，开始清理桌上的残羹冷炙。

    她干活时，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些被倾倒干净的盘子，也被整整齐齐地垒在清洁车的方格里，不晃不偏。

    相比于其他店的服务员，那个女孩明显年龄更小，身上都还存在着几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稚气。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故事自动书写一般，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后来，林修每每想起那三分钟，都会深思：冥冥之中，是否真的存在某种命运？在无数偶然所叠加的事件中，是否也存在着如榫卯般契合的必然？

    在浩荡的偶然洪流中，他无比庆幸能抓住那只转瞬即逝的手，将她从长夜难明的黑暗里拯救出来。

    所以当他发现柯绿失踪后，他生平第一次经受如此强烈的恐惧。

    他的脑海中，无时无刻都甩不掉那些噩梦般的片段。仿佛利剑悬在头上，却又不知何时落下。

    ——夜以继日的搜寻、消失不见的孩子、拒绝接受事实的亲人、残缺腐烂的遗体、痛哭到几近昏厥的家属……

    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比所爱之人的下落不明更让人哀痛欲绝？

    她们都发生了什么？是否安好？还是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

    是被拐卖到出不来的大山中，还是被关进了不知名的地洞？

    这些失踪人员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无时无刻不被这些想法折磨。

    他们的世界，仿佛陷入永恒的沉默，任何快乐的情绪飘落到身上，下一秒，就会变成深深扎入血肉的刺。

    林修曾无畏地认为，自己已经强大到能直面人生中的任何苦难。

    直到经历了那一晚的彻夜搜寻，他才明白，他远没有他所展现的那么强大。

    他有软肋，有弱点，身处这无妄之灾时，他也会痛苦悲楚到心胆俱碎、丧若游魂。

    “哥，你终于来了。”

    看到柯绿向他奔来的一刻，他的眼眶彻底红了。

    他紧紧抱住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的心，带着绝处逢生的后怕，剧烈地在胸腔跳动。

    他忽然记起，曾有一名医生在失去至亲后告诉过他：相比起初次承受永别的剧烈痛楚，反倒是过后延绵的折磨，最能使人撕心裂肺。

    失去给人带来痛楚，失而复得，往往给人带来醒悟。

    林修第一次明了，原来当一个人有所爱、有所牵挂，这感觉是如此的温暖又酸楚。

    他的心不再只属于自己，他的悲欢喜乐，从此都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曾经的他，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因这种体验，而衷心感到庆幸和感激。

    几日后的清晨，当守园人打开公共陵园的大门时，意外发现，此时陵园的门外竟然站着一位访客。

    “第一次见这么早来扫墓的。”守园人心里正嘀咕，忽然瞥见那人朝他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看着挺英俊的年轻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头发略长，能看出打理的痕迹。在这夏季的早晨，他还穿着黑色的西服，颇为庄重肃穆。

    “你好，我想把父亲的遗物放进墓中，还请走一下流程。”他对守园人说。

    守园人问他父亲的姓名，他回答道：“我父亲叫周元青。”

    进入园中，大理石墓碑如骨牌般整齐排列，彩色灵幡随风飘舞。几只乌鸦在墓碑间飞起飞落，仿佛一只只移动的黑色眼睛。

    任何喧嚣和浮躁，在此处都被某种沉重的力量碾至静默。

    周陆云带着守园人，在一排排墓碑中辗转穿梭，此时他的手上，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

    一道道难以看懂的金色符文，如群蚁排衙，覆盖在黑色木盒的表面，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禁忌感。

    “亲人的遗物，怎么不留在身边作个念想呢？”守园人问他。

    周陆云轻轻抚过木盒上的金纹，声音略哑：“是父亲生前遗失的东西，我想物归原主。”

    不多时，周陆云在一面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碑身的左边，镌刻着母亲的名字——“姚锦薇”，与之并排的，是父亲周元青的名字。

    碑身上篆刻的文字，已被薄灰轻掩，黯淡了不少光泽。

    “那我现在开墓？”守园人问。

    “嗯，麻烦了。”

    得到周陆云的允许后，守园人撤开香炉，拿出包里的工具，将碑前的墓穴板撬开。

    尘封的灰土在光中扬起，墓穴板下，两个玉质骨灰盒并列而置。

    周陆云蹲下身，低头凝望那两个骨灰盒，眼泪禁不住淌落而下。

    “我真的找到她了。”他的声音凄然又渺远，风一吹就在空中四处弥散。

    两个白玉盒静默地沉睡着，给不出任何回应。

    他抿紧了唇，擦掉脸上的泪，将手中的木盒小心地放进墓穴。

    墓穴封板，守园人收起工具，办完事就离开了。

    周陆云久久地站在碑前，落寞和孤寂，从那些停在枝桠上的乌鸦，从漂泊无定的灵幡，从一座座无言的墓碑上，织结成网，铺天盖地地落下。

    那些幸福的、光辉灿烂的岁月，他永远都只能以朦胧的泪眼、痛苦的心情去回望。甚至于，那些岁月越美好，他就越难以望向前方。

    他心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想法，每当这些想法即将拼成整片图谱时，却总在和现实的碰撞中坠落，摔成更小的碎片。

    生命的另一个名字，在这些碎片中变形扭曲。周陆云看到，它叫“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