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幽荧乃至整个江湖，都遭受了一次重创。

    烛照的大长老曾在数年前收下过一个弟子，名叫薛无寂。

    这位弟子是他在外云游时偶然遇上的，当时他衣衫褴褛，饥不裹腹，长老便起了恻隐之心。他给薛无寂买了吃食，一番交谈后，瞧这弟子对武学热爱，又颇为恭敬顺从，便将他带回烛照教了。

    起初薛无寂确实表现得可见一斑，也有着深刻的武学造诣，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表现出肆无忌惮的野心与欲望，他不满足于当下修行的功法和招式，他想要习得世间所有名门大派的至上法典。

    大长老怕他走火入魔，多次劝诫：“有些心法不是你能修的，它们和你原修的心法相斥，练了会要了你的命的！”但薛无寂执着地认为是大长老不舍得将那些秘籍传授给自己，他怕自己超过他的地位。

    在争吵中，他毅然决然地下了山，去往各门派求学。

    小派的功法修习于他无增益之处，而大派的独门秘籍一不授予外人，二或于他原修心法相悖，他四处碰壁，终是扭曲了心理。

    而后，他打着行侠仗义的旗号，在江湖中虐杀无辜，强行抢夺，他不再纠结于他所得到的东西于他有何意义，他只要这世间所有无上的珍奇异宝，武功诀窍都为他所有。这引起了百姓一度陷入对修行之人无尽的恐慌，使得各门派不得不联合起来对抗。

    在数次的滥杀与强取中，他修成了邪法，创立了自己的组织，蛊惑一切对力量与权力追求的人，他用恐惧和暴力控制着他周身的一切事物，而为了得到那个至尊的名号，他不惜一切代价。

    当烛照当时的大长老和掌门找上他时，他也没有为之动容过一瞬。

    手起刀落，血在地缝中蜿蜒而去，拉出一条长长的红线，也拉开了这场战事的序幕。

    那是惨烈而让人悲恸的一次战役，大大小小的门派皆受重创，伤残或是覆灭，哭喊和刀剑刺入皮肤而带出的刺啦声交织。数不清多少个日夜，所有的门派活在忧心忡忡的气氛里，就连天上的月似乎都被染上了一抹猩红。

    终于是在一次埋伏中，纪年带着一队人马深入了薛无寂的据点，在外围其他同门和各派弟子的协助与掩护下，与薛无寂和他的心腹拼死搏斗。

    当江浸月和其他同门冲进内圈赶来支援时，只看见纪年向后坠倒的身躯，而薛无寂跪在地上，纪年手中握着的那把剑正从他脖颈处缓缓滑落。

    见来了人，薛无寂抬起头，嘴角上咧，阴翳的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江浸月从中读出了炫耀与不屑的意味，她登时火气上来便想上前一刀了结了这无恶不作的混蛋，却被身旁的同伴钳住了手。“阿月，冷静！他还不能杀！”只是她那一刻听不清也听不进任何的话。

    不多时，从外围脱身的长老弟子们接踵而至，他们将被挑断了脚筋的薛无寂拖走，要带去坤灵派的地牢中审问。他们并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毕竟各派被他窃取的宝物和法典还等着他交代下落。而且，故去的大长老在出发去寻他前，也请求众人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在长老心里，他还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一心钻研武功的小孩。

    薛无寂瞥眼瞧着他路过的每一个人，即使是如此狼狈的模样，那眼神也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待这场战事尘埃落定，江浸月踉跄着跌倒在纪年身边，她想将他扶起却不知从何处找到支撑的点。纪年全身皆沾满了血，衣服被刀刃划破，裸露的伤口触目惊心。

    擅医的长老上前探脉，大惊失色：“他这是中了楚圭的毒啊！楚圭是药王谷出来的，薛无寂身边最得力的那位，整日和毒物打交道，而纪年中的这毒，却是他所制的毒药之首五度往生啊！若是没有解药，五年后......”他没再往下说，但后半句却已是显然易见。

    “您说什么？您是不是诊断错了？您是门派里最有经验的医者，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您快救救他啊顾长老！”一片沉默的悲痛中，江浸月先哭出了声，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笑的眼里现在盛满泪水。她死死攥住顾长老的袖子，想要求一个回应。

    顾长老缓缓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双眼里也写满了悲伤。他怔怔道：“楚圭制毒从不写药方，丫头，我们解不了啊。”听到这句，江浸月心中似是被一道重锤击中，她缓缓垂下手，久久说不出话。

    那之后纪年便沉沉地在床榻上睡着，谁也不知他何时会睁开眼。

    江浸月每日清晨去他房中，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换成新摘的一束。然后就是去长老堂，求长老们为他找解药。

    先前长老们还会宽慰她几句，告诉她我们尽力在研制药方了。久而久之，在她每天一次的询问与执拗中，大长老终是动了怒。

    “江浸月！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纪年一日不从床上起来你便要一日这么颓废下去吗！你的路你还要自己走下去，从今天开始你禁止踏入长老堂半步！”大长老愤愤地将手中书卷摔向江浸月，抬手指向门口，怒瞪着她。

    江浸月拨开被书卷砸乱的发丝，捡起砸在地上的书卷放回桌上。再次望向大长老，却只能看见他发怒的背影。江浸月眼中神色黯淡了几分，但依旧透着不妥协的倔强。她最终也没再开口，转身出了门。

    其余长老们皆是被大长老这火气吓了一跳，看江浸月走远了，忙上前劝道：“您也别动这么大怒，他们自小......”

    “我自是知道！”大长老打断了他们要说的话，“我自是知道他们自小感情就好，当年便也是我将这孩子交到纪年手中。但她应当学会自己向前走！她不是永远要依靠纪年的！如今门派百废待兴，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她该学会担责！而且，纪年已经......我们再不可再失去阿月了。”说到后段，长老声音里满是惋惜与无奈，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散了，回身向里间走去。

    次日，长老堂的门前再次多了那个熟悉的清冷身影。

    但她止步于门口，没再踏入。她就一直站在那，从清晨日出到黄昏落幕。大长老终是被磨得没了脾气，出门见了她。

    江浸月见到他，先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开口道：“长老，请求您同意我下山。”

    彼时江浸月刚十五，还未到下山的年纪。

    大长老强压住内心猛烈攀升的火气，沉声道：“为何？”

    “您知道的。”她直直地望着大长老的眼睛，依旧是那样清澈无暇的眸子。

    大长老就这样静静地回望向她，他从河水中将江浸月带回，一步步看着她出落成现在的模样。他深知自家这个徒弟的脾性，知道她倔，也知道她重情。大长老叹了口气，答应了：“好，我便许你下山。但你每月至少回来待上三天，该接的任务也一个不许落。做不到就回去吧。”

    “我答应您。”江浸月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嘴角上扬，弯出了一个微笑，她再次向着大长老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反方向跑去了。

    ——

    思绪回笼，江浸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准备收拾下过几日要去江州的行囊。

    今年是她下山的第二年，距离师兄毒效发作仅剩三年，她每一次的机会都不可失去。

    两年来，她不漏听任何一句有关五度往生的话，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有关消息的机会，这是她第一次得到了真正有用的信息，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次。心中悬着的那颗石头好似减轻了些分量，她又重新感受到了希望。

    出发前，她决定回趟幽荧看看有没有同在江州的任务，便可一道做了。

    ——

    今日的幽荧派内格外热闹，许多新鲜面孔在路上横行，他们有的推着装满兵器的桁木架子向比武场方向走去，有的拿着些有磨损的武器像是要去重新锻造，还有些江浸月熟悉的面孔，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中举着长长的清单。

    有的新弟子注意到了她，转头问旁边人：“哎，这漂亮姐姐是哪派来的？怎么以前从未见过，好想认识一下啊。”旁边的人刚想摇头说不知，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喊声，然后便看见自家门派如今掌各部大小事务的师姐朝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奔来。

    “阿月！真的是你！我可想死你了！”喊她的人是江浸月在门派里关系最好的姐妹姚青楸。她今日穿一身绿萝青衫，腰间系着块黄玉，头顶挽着双螺辫，笑容娇俏。

    其实她俩原先并不合。

    她俩是同一批开始修炼的同门，姚青楸总是输江浸月一头。江浸月拿第一，她便永远是第二。

    那时候姚青楸在路上碰见她，便会撇过头，然后大声地“哼！”一声。

    但她也是那次大战后，第一个来安慰颓废的她的人。

    江浸月好几次看她偷偷在自己的屋子门口徘徊，纠结地犹豫要不要敲门。她那时就将这个可爱的女孩记在了心里。

    后来门派休养生息时，需要一人出来协助长老们处理各部事务。长老堂原先一致想让江浸月担这个责，谁知她闹了那一出，还自请下山。

    江浸月走前，向长老堂推荐了姚青楸。她觉得姚青楸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她为人亲和，有领导力，在门派结交熟知的人也比她多得多。

    她下山前，姚青楸追了出来，眼角泛红，猛地扑在她身上抱住了她，道：“你要保重，我会想你的。”然后还没等江浸月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走了。

    江浸月下山后的第一次回来，她去找了姚青楸。姚青楸留她在房里过了一夜，两人聊了许久，后来关系便亲密起来。江浸月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女孩，她觉得她聪明，心肠好，那点小傲娇在她眼里也可爱的紧。

    那次姚青楸一直追问着她下山后究竟去了哪，不放心，还说等两年后自己到了下山的年龄便去找她。

    江浸月开始不愿说，但在姚青楸的软磨硬泡加绝不会泄露出去的立誓下，最后告知了她自己在樊楼的身份。

    姚青楸大惊：“啊啊啊啊啊！阿月原来你就是那个樊楼的江姑娘。天呐等我下山之后一定要去看场你的演出。你不知我每日听门派里的师兄师姐们聊起你那琴音都好奇坏了。”

    江浸月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那我可就在樊楼等你啦。你若是想去提前告知我，我给你安排位置。”

    于是，姚青楸变成了整个幽荧里有且仅有的，知道江浸月在江湖中另一重身份的人。

    姚青楸挽着江浸月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走边和她说：“阿月，五年一次的比武大会，今年定在幽荧，我们可忙死啦。这不，好多新入门的弟子都被薅来当苦力了。你到时候会回来参加的吧。”江浸月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应该是能回来的。”

    “太好啦。我可等不及要和你比试比试了，我最近可是新学了不少好招式。对了，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听她问起，江浸月便把要去江州的事告诉了她：“正好这月任务还没接，所以我想回来看看有没有江州附近的，便一道办了。”

    姚青楸再次听她提起有关纪来的事，有些担心地看向她，见她神色无异，小心地开了口：“听照顾纪大师兄的小厮说，他近日好像手指动过，顾长老去查看后，说可能有苏醒的迹象。但药毒未清，五年，依旧是五年......”

    听到这话，江浸月猛地瞳孔圆睁，她惊讶地看着姚青楸，似是想要再确认她的话。姚青楸点了点头，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江浸月嘴角上扬，轻轻地说：“待我取完鹿茸回来再去见他。希望那时他已苏醒，能与我说说话。”